镜郎(154)
然而何氏本就以为卢氏不公,如今见着两个外姓人,比自己的嫡亲孩子还要尊贵,更是气得不行,人前勉强露出副和善样子,人后恨得牙都咬碎了,是不知在舅舅身上掐拧了多少个痕迹。
没过两年,外祖母就去世了。
她死时,口唇青紫。
大夫说这是心悸之症,但姜令闻觉得不是。
她看见何氏与外祖母身边的侍女嘀嘀咕咕了什么,她又看见那和善温柔的圆脸侍女,拿着小纸包,在外祖母的香炉、茶水、糕饼,乃至于汤药里,加了什么细白的粉末。她有时装作不知道,要去拿那茶水喝,那侍女也是一脸的平静,甚至鼓励她,再多吃些糕饼。
她当真吃了,那糕饼原是又甜又香的玫瑰乳饼,却夹杂着一股涩口的苦味,她吃了两口就吐了,外头表姐喊她去翻花绳,她把那剩下的半块饼随手丢在盘子边,转身跑了出去。
外祖母一死,家里自然而然地就由何氏统领。
外祖母的丧事办得盛大,家里忙乱极了,父亲自然也来吊唁了。这两年里姜令闻姐弟只见过他三四次,大约是正月里和生辰时节,她胸口原本戴着的大金锁,就是父亲赐的生辰礼。只是此时一见,她有些认不出来了,父亲胖了许多,红光满面,看上去很快活,就算在岳母的棺材前要摆出一副哀戚表情,也压不住嘴边要满出来的笑。
“你听舅舅舅母的话,好好地守一守你外祖母……嗯,过了丧期,爹就要续弦了,你又要有娘啦!到时候接你和阿行回去,咱们一家团圆。”
被她抢了喜欢的粉缎子的表妹,在旁边听了这话去,拍手称快:“哎哟,你就要有后娘啦!”
第二天起,他们就没饭食吃了。
两个小孩子,一身白孝,慌慌乱地被撇在角落里,身边跟着几个奶嬷嬷,又不是这家的人,不知道猫到什么地方躲懒去了。弟弟饿得直哭,喝冷水,抓了几把散碎糕饼吃,不顶用,他们锦衣玉食的,何曾饿的实在没办法了?她把裙子一扎,袖子一绑,去厨房里找东西吃。大厨房里没有,外祖母的小厨房被平了灶头,她就只能摸到舅母的院子里,扒开蒸笼一瞧,有几个她最爱吃的黄雀馒头,还带着余温。
她胡乱塞了半个在嘴里嚼,又把余下几个揣在怀里,要带回去给弟弟吃,才钻出院子门,一头撞进个老婆子怀里,那人昏聩惯了,可不管是什么表小姐不表小姐的,扯着嗓子就嚎起来:“有贼——!”
舅母并不问缘由,就要罚她。舅舅想拦,表姐已扭着他的袖子,哭着说爹偏心,他就没了办法,没拦住。她被关起来,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没穿袄子,何氏还笑,饿了,冻了,败一败火,以后就老实了。只有弟弟,只有阿行,撬开封死的窗户,满手是血,塞进来他自己小小的袄子,冰冷的馒头。
她没被冻死,没被饿死,在被频繁地关进这间柴房之后,忽然有一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礼让表姐表妹,“长大了,懂事了”。但也学会了在无人处,拿尖尖细细的金簪子,在年幼的表弟头顶耳后,这些无人看见的地方,戳出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再小心地把血迹擦干,温柔地搂着襁褓,吻他白皙的额角。
还有园子里的飞虫,蜘蛛,毛虫……都与他为伴。
乳母嬷嬷们议论纷纷:“哎!怎么哥儿一直哭一直哭,可是有什么不好?”
“这些蛇虫鼠蚁的,怎么总往这屋里跑呢!”
“别是,有、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有一天,她捉住了一条蛇。
在表弟的葬礼上,何氏搂着小小的棺椁,如同被人挖了心肝儿一般,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就在她的身后,看不见的几步之遥,她的丈夫偷偷捉住了侍女柔软的掌心。
何氏失了独子,脾气越来越古怪,说不几句话就要拍桌打凳,又时常吃药,姜令闻有些害怕,只盼着父亲快些来接,只可惜,她等来了一句歉意。
“你母亲有了身子,精力不济,等她生完这一个,爹一定接你回去!听舅母话,你乖,看好弟弟——闻闻,你的金锁呢?”
金锁让何氏拿去,给表姐添妆了。
在舅舅纳妾的鞭炮声,舅母声嘶力竭的咆哮声里,她牵着弟弟的手,回到了自己家。
后娘李氏待她还算不错。见她有十多岁了,也把她带在身边,教她女红看账;也找了人来,教弟弟读书写字。弟弟也与舅家的兄弟一道读书,比后娘生的孩儿都聪明伶俐,父亲也因此高看他们一眼。
李氏是个好生养的身段,接二连三地怀孕,她爹呢,也就借口无人伺候,一个接一个地,往房里搂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