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34)
或许是奉冰沉默太久,李奉砚为他着急,此刻挺身说了句囫囵话:“陛下公正慈悲,运万机于掌中。”
李奉韬看他一眼,“公正与慈悲,可不能兼得。”
赵王闭了嘴。
圣人终于起身,似乎是打算放过奉冰了,悠悠淡淡说了句:“四弟,我们毕竟是兄弟,不同于外人。你要知道,朕是愿意为你平反的。”便即抬足,由孟朝恩引去为大宴更衣。
奉冰的神色僵着,片刻,袁久林来唤他,他才回过神来。一室骤然的冷清,只他身上还是脏的。已当出发去宫宴了,李奉砚叹口气,道:“一起过去?”
奉冰点点头。
天色阴沉,似乎到晚又将落雪。
大明宫是皇帝平日起居之所,比太极宫更多几分人气。奉冰五年不见长安,却觉大明宫也冷寂得出奇,从大角观步行去太液池,天寒路滑,树林中雪影霏微,地上都是冰渣子,令他每一步都滞重。李奉砚比奉冰只大一岁,在五年前还是个斗鸡走狗的混不吝模样,如今端重许多,与奉冰说话时,眉头总是皱着:“方才你为何不多说几句好话?圣人显然想留你。”
“留我做什么。”奉冰道。
“留你制衡裴相啊。”李奉砚将声音压得极低,理所当然地道,片刻,又不敢置信,“你不要说你没听懂。”
奉冰苦笑不言。圣意与天命一样无常,他不愿费那个揣摩的力气。何况留他怎么就能制衡裴相?归根结底,圣人也像市井小民一样爱信那些无聊的旧闻,信他是个又苦又弱、只能攀着裴耽生存的人。他垂眼,淡淡换了个话题:“太妃一切还好么?”
他们四兄弟,只剩奉砚的生母周氏还在世了,敕封太妃,挪去兴庆宫成日吃斋念佛。李奉砚一听,眉头却皱得更紧,“好,好得很。只要我还在一日,总能保她也在一日。”
当年大逆案发之际,周妃正抱病在骊山疗养,三皇子奉砚请旨去侍奉汤药,直到开春才与母亲一同回京,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有意躲避。但奉冰并不为此有所怀恨,他想若是齐淑妃还活着,自己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明哲保身。
毕竟身在天家,便是身处一张巨大的罗网之中,字字都是机锋,步步都是陷阱。性命之忧时刻都有,但鱼死网破毕竟少见,多的是腾挪推拉,逢迎交换。
李奉砚忽然道:“其实,我一直感觉……父皇是最疼爱你的。”
奉冰吃惊地笑:“什么?”
李奉砚道:“你生病之后,他对待你,便与对待我们三个不同。后来还让裴允望与你成亲……父皇对我们,从未花过这么多心思。”
奉冰完全不能理解,负袖抬首,隔着老树枝桠,天色澄白得好像抹除了所有前身后世。他也不想理解,这一切都过去太久,父皇母妃都早已入土,他不需要再去证明什么亲子的爱。
他渐觉得累了。
“我只想赶紧回牢州去。”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长安大道,非我所乐。”
说话间,太液池已在望。袁久林又延请他们往池边的自雨亭去,一路宝灯香火,礼官唱赞,而礼部尚书裴耽也不出所料地迎立在路的尽头。
看见裴耽,不知为何,奉冰的心却仓促地停了一下。
这个人好像总能打乱他所有振振有词的平静。
第24章
无边灯火之中,裴耽头戴进贤冠,穿一身刺绣五章的绛襕袍,配紫绶金剑、水苍玉佩,朱袜赤舄,站在自雨亭下迎客,庄重又耀眼,奉冰还未走近,已觉他像一株宝光大盛的珊瑚树。
品阶越高的官服自然官威越足,但青年生得过分昳丽,身材颀长五官标致,剑眉斜飞入鬓有几分正气,一双眼睛却又脉脉含情地上挑,清滟眸光扫过来时,总要让人忘了他是个多大的官。
看见奉冰,裴耽的眉头微微蹙起。袁久林抢先上前,与礼部的官员们耳语了几句,又向裴耽点头哈腰一番。于是有两名女官走出,先将赵王请入亭中,又有两名女官来请奉冰,往另一边道路而去。
望着那清隽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袁久林将双手拢入袖中,微微弯了腰。“圣人今日同李郎君说,要帮他平反。”
裴耽抬了抬眼,一梭光从那眼中掠过。
袁久林又道:“但奴婢在后头,又听见李郎君对赵王说,他想早日回牢州去。”
裴耽抬手慢慢地理衣袖,“嗯”了一声,袁久林看不出他的意思。片刻,却听他道:“我会安排。横竖不过一个多月,让他大人大量,再多忍一忍。”
袁久林应“是”。
他对裴相的行事原本是从不置喙的。裴相作风低调,但实际连同袁久林在内,长安内外、中朝上下大多已都是他的人,他想要办点什么,只消一弹指就能顺利办到。这也是圣人忌惮他的缘由,先帝给他的职权实则早已与宰相无异,去年圣人继位也只能顺水推舟,让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