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51)
他好恨。
是一种终于在冰层下涌动起来的恨,觉察之际,已经遍布他四肢百骸,令他的手掌都发起抖来。他想打他,骂他,折磨他,一瞬间他生出了无数种卑鄙冷酷的念头,它们疯狂滋长,填满了他心中所有寸草不生的空隙。
他不要这一句对不起,他受到的所有痛苦,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偿还。毋宁说,他最恨的,就是裴耽竟然还来与他说对不起——还来惹他流泪。
他蓦地转身,往那台阶上奔去。他根本不想再面对裴耽了,可又凭着这一股恨意,他扑到台阶阑干旁,望向底下阴影里的人——那人动了一动,似乎也想上台阶来。
“裴允望。”他冷冷地、发狠地喊出这一个由他亲手选出的名字。
那人抬起了头,仰望他。
“我恨你。”奉冰冷笑,“我告诉你了,我恨你!这就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伴随着他的冷笑,泪水接二连三地滑落下来,被风雪激得冷了,像一颗又一颗的冰珠子。隔了一些黑夜的距离,他想裴耽一定看不见,这给了他流泪的底气。
“我恨你自以为是,我恨你见死不救,我恨你盛气凌人,我恨你铁石心肠!”他越说越快,好像马上有人要夺走他的气息,“我在诏狱、在牢州,都无时无刻不恨你,我想你高床软枕,最好夜夜都做噩梦,梦见恶鬼来向你索命!”
他死死盯着一言不发的裴耽,大雪几乎要将青年的身影都埋没。剧烈起伏的胸膛又慢慢平稳下来,他换了一种奇异的、做梦一般的语气:“我想你最好再遇不到可以相爱的人,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比曾经的那个我,更爱你了。”
高阙长阶,红墙白雪,寂静如死。
奉冰虽然在流泪,但终于说出这些话,他也到底觉得自己胜利。咬紧了牙,下颌都绷紧,通红的脸显出了冷白,他踩着虚浮的脚步转过身去。
将裴耽抛在了阶下永远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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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最重要的情节终于过去了!小裴振作!你听,他说他恨你了耶!(作者找死)
第36章
黑夜黑到极致,天穹的一角便撕出了寡淡的白。宰相府的车仆在大明宫外等了许久,未等到裴相其人,自己险些都要睡着,到天色将明,便决定先回去了,却见裴相披一身雪倒在自家的大门口。
车仆大骇,长街上白雪皑皑,裴相仍穿着那一身官服,披着鹰鹯的大氅,半截身子都埋在了积雪里。车仆先去拼命地敲门,管事的吴伯来应了门,见裴相如此,也极为震恐。两人一同使力,将裴相先扶持到扫净了雪的石阶上去。
吴伯命人将炭盆搬出来,往裴相的怀里塞暖炉,裴相的五指在袖中攥得死紧,吴伯用力掰开了,冻得青白的手掌心里是一只方形鎏金边的小药盒。
吴伯胆战心惊唤他:“郎主?”
裴耽很快也就醒转,似乎他晕过去只是短短片刻的事。身上的雪片开始融化,他看向吴伯,眨了眨眼,眼睫上的雪花便翩翩地落进了眼底那一片幽清的湖。
吴伯一放下心来,就急切地埋怨:“怎么不坐马车?”
裴耽想了会儿,笑了笑,“我忘记了。”
看他这笑,吴伯的话全堵在嗓子口。他蹲下身,示意裴耽上来,他可以将裴耽背回去。裴耽却拍拍他的肩膀,“你老啦,做什么呢。”
吴伯又要被他气到,却见裴耽已经滞重行过他身边,一边走,那背影还一边落下扑簌簌的碎雪。
*
以陈璆为首的二三十名贡使连夜被捕下狱,内侍省的一众宦侍没有及时回护场面,也都连带遭罪。元会出事便是大事,三省长官据说都为此食不下咽。
这些事情奉冰听说了,但到底已和他没有很大干系。他从大明宫回来后一直在照料春时,还拦了几个要找春时问话的办案官员。春时在宫里虽醒来过,回宅后却又总是昏睡,时而还呕吐不止,不过孙太医说只要调养得当,这就只是轻伤,这对奉冰多少是个安慰。
他一边料理家事,床上的春时便一边看着他,身上虽然乏累,但一双眼珠子仍旧清凌凌,追着他家郎主在房间里转。
好不容易歇息了,奉冰回到床边矮榻,默默读书,春时却也看着他。
奉冰被他盯得没脾气,放下书卷道:“做什么?”
春时张了张口,奉冰以为他要喝水,春时却小声道:“郎主……圣人有没有罚你?”
“没有。”奉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又给他掖被角,微笑,“不止如此,他还夸你是义仆。”
春时嘴角勾了勾,像是想笑却没有力气,“没有就好,我很笨,我看见您被……陈使君羞辱,想不出别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