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赋(前传)(41)
程相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暗光,“老夫也想到了。”
……
苍天收泪时,已是戌时,暮色四合,万物朦胧。
先前有丫鬟在屋外敲门,说程相已经消气,请她去大堂用膳,恰好那时她正在沐浴,便推辞了——祖父想来是极其不愿见自己的,她也懒得去他跟前讨没趣。祖父心中只有战争、复朝,只有哥哥是真心疼爱她。
今日淋了雨,有些受寒,程念取来柔软的干帕绞干头发,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兄妹俩皆是独来独往的性格,没有近身丫鬟伺候,自然也无人想着给他们熬姜汤。
程念看了眼屋外天色,换上一身雪色梅花纹长裙,一瀑鸦发用白玉凤首簪随手挽了个灵蛇髻,她坐在梳妆镜前,莹白圆润的指尖粘上冰凉的膏药,轻轻地涂抹在左脸侧的形似月牙儿状的弯弯伤痕上。
捯饬好自己,她准备去厨房熬两碗姜汤,自己喝一碗,另一碗给哥哥送去。
骤雨初歇,凉风徐徐,寒蝉凄切,又是一年秋。
空气中漂浮着甜而不腻的桂花香,小径上铺满了细碎的桂花瓣。程念披着斗篷行走在幽径上,六角流苏灯笼里燃着一团和煦的暖光,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只漂浮在山野间的幽幽萤火虫。
转过一片花田,只见坐落在坡上的八角重檐攒尖亭里立着一个落寞的人影。他负手立在栏杆前,瞠目远眺那大片大片开得璀璨的金菊,风过,檐下风铎漾出清脆响,花海起伏如波浪。
程念认得那个背影,是萧定成。
思忖片刻,她提灯朝亭子走去,那人听身后动静,转过身来,见来人是她,露出一瞬惊愕,“程姑娘,你怎么来了?”
程念微微屈膝,“我正欲去厨房熬姜汤,却见小殿下一人在此赏景,特意前来感谢小殿下今日为我与哥哥求情。”若说此事,最应该生气的本是他。
他是萧楚王朝最后的血脉,身上肩负着复朝大任,也是楚军最后的希望。可据程念这几日的观察,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强烈复朝的念头,他冷静、他稳重、他沉默,他喜怒不形于色,他有自己的宇宙,令人捉摸不透。
这个少年,不过才与自己同岁。
“程姑娘不必客气。”
本以为他还有下文,等了半晌他却再未说一句话,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许是两人同龄,加上他话少的原因,程念只觉他性子好,对他并没有隔阂感,于是直言道:“我见小殿下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第21章 入我相思门(一)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萧定成微微摇头,忽听少女道:“要我说,小殿下才是个心怀天下之人,舍己之利,怀天下黎民。可惜身负旁人所系重任,不得不为。”这一席不明不白的话却似素手拨弦,弹出一段美妙的乐曲,轻而易举触动他的心。
他微微一笑,背过身去,背影透着诸多无奈,“江山本无君,黎庶便是常主。世间万物有气数将尽之时,改朝换代更为历史所驱,慕王室虽是我萧家的敌人,但这么些年来,治理天下也还算得当,官不敢压民,民敢告官,百姓的日子逐渐好起来。黎庶归心,国富兵强,诸多小国来朝,敌国不敢随意践踏寸土山河,这样一个盛世,有何不好?”
而有人为了所谓的忠君,不惜再起烽火,令这片锦绣山河再次变得满目疮痍,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中。
这番话一直埋于心土,他从不随意拿出来与旁人说,说出来也无人懂,但今日遇到知音,话无不尽。
程念行至他身边,檐下清脆风铎声与凄切蝉鸣交织,更添几分萧索。
眼前是大片大片金灿灿的花田,她将灯杆轻轻担在雕刻花纹的栏杆上,大红流苏在风中微晃。
她微微叹气,“若是他们能有殿下这般胸怀,天下便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惜他们只记得忠君,却忘了忠国。”
突厥未灭,敌国觊觎,他们趁着新皇登基时钻空举旗造反,新皇派苏镇恶带兵镇守边疆,防止外敌趁机而动,他们却在集中精力对抗中央军,这是忠国之人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们复朝是出于“忠”,但其中莫非没有自己的私心?
祖父昔日一介布衣,虽然有经世之才,但毫无家族势力,幸得景和帝知遇之恩而官至宰相,总算在高门子弟面前扬眉吐气,然好日子没过多少年,天下大乱,王朝覆灭,摸爬滚打苦拼多年的荣华富贵就此如云烟消散,这让他怎甘心?
若是同其他臣子一道臣服于新帝,他又并非新帝潜邸之臣,虽然还能在朝廷里混个官职,但若再想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绝无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