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195)
李杨青道了声:“多谢。”还剑入鞘,又在剑柄上爱惜地擦了擦,这才抬目道:“我师父从前不务正业,曾自毁一段修为,测算出我是个月盈之体。”
我一惊抬头,与他当年在千竹湖旁殊无二致的清亮目光相对。只听李杨青板正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顾名思义,这月盈之体,一开始取月华之练,清光渐满,无论是修习功法,还是悟道破境,比别人都快得多。直到未来某一点时,任你如何取法,一切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我生平从未听说过如此奇异的体质,乍听只觉残酷,细想来,却又觉难以断定。
李杨青道:“我最初听说此事,正是历尽万难,终于得以入门拜师之时。当时年少心高,又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自是难以接受。我师父却道,莫说最后还有些好处,便是一无所得,又有什么大不了?人人都要死,难道就不吃饭、不穿衣、不拉屎了么?”
我听到最后几个字,眼前浮现棋盘真人白须高翘、活泼泼的模样,不由一笑。
李杨青道:“江道友,人生千百年,犹如流水滔滔,亦有尽时。你经行河岸之时,掬一捧水月在手,便不负此时、此地、此刻因缘。”
我元魂剧烈一震,如同醍醐灌顶,嘶声道:“……李道友,谢谢你。”
李杨青亦微微一笑,向我工整守礼地一鞠,道:“江道友,告辞。”
第七十六章 又有何难?
此时已是二月中旬,我心中愁绪虽未尽散,但千般琐事迎头而来,竟无暇再自怜自伤,每日只是没头苍蝇般团团乱转。最后实在分身乏术,只得将一应婚典事务悉数交由正缘科决议,自己只紧着刀尺剪裁,专心赶制我与叶疏二人的喜服。天机阁的匠人心思缜密,不但边裾、袖边、领口等最费工夫之处皆有成品,附上的裳服形制图更是极为详尽。我起初屏息凝神,处处小心,生怕剪坏了一点料子,针尾在手里握得发烫,也不敢从缎面上穿进去。后来做得久了,也多少有了些手性,不再诚惶诚恐,奉若神明,反倒得心应手了许多,那红缎在手中从容旋转,衣裳轮廓也渐渐出来了。虽还潦草无比,却也隐约可见成衣形状。我从前做惯了粗衣布裤,此时习惯成自然,双手拿起衣肩,用力抖搂了两下。只觉那衣料如一匹柔软的流水般,在我指间丝丝荡动。一时心中惊叹不已,偷偷摸摸提了那半成品的红衣,对着一块冰在身上比了半天。这一件是给叶疏缝制的,比我身躯要宽阔些。我望着冰上模糊红影,一时竟有些茫然出神。
忽然眼前影像一阵变幻,原本粗砂难辨的冰面已变得光可鉴人,将我木木呆呆的模样与身后刚进门的叶疏映照在一起。只见他收了法诀,玉步轻移,镜中高挑的身影不断向我走近。我只觉一阵手足无措,忙将衣服收回臂上,垂头道:“我、我看看大小……合不合适,绝不是……有别的想头。”愈说愈乱,转眼望见石案上放着一封宾客名单,忙过去一把抄起,向他道:“这是陶师兄今天送过来的,我也不认得别的什么人,你……你看一下。”
叶疏应了一声,就着我的手看了起来。我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一页页点认婚礼来宾,遇到全然眼生的名字,他还低头向我介绍几句,说是何门何宗何人,擅长何等功法云云。我听他声音不住撩过耳边,其实并无其他举止,却令我比从前与他相处时还要不好意思。正有些坐立难安,忽见眼前一页名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姓氏。我心中一震,忍不住道:“这个……叶霜河,是哪个宗门的前辈?”
叶疏随我手指方向看去,平静道:“江南叶家。”
我眼睛倏然一下睁圆了,忍不住向他脸上望去,又狠狠咽了口唾沫,才颤声道:“我……先前听师尊说过,你小时候……在院子里……”
叶疏淡淡道:“嗯。就是他。”
我虽知他们世家大族,少不得有些大局考量。师尊虽对他们厌恶之极,却也不得不与之周旋。但忆及此人对幼年失亲的叶疏何等恶毒无情,不由气往上冲,骂道:“好厚的脸皮!他怎么好意思来?”
叶疏道:“是我请他来的。”
我猛地抬起头来,从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端倪。一时竟有些不敢再问,嘴巴张了好几下,才试探道:“你与他们……和解了么?”
叶疏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多谈,目光移到我先前偷偷摸摸藏在身后的喜服上,忽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他这一句忽如其来的夸赞,立刻令我双颊通红,低头讷讷半天,才道:“这件是……你的,还没有做完。到时候……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