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1203)+番外
“这些事情,人人心知肚明,却人人缄口不言!”海瑞目光炯炯的望着众大人道:“海瑞无心仕途、但既然食君之禄、就当尽为臣之职。现在天子有了过失,劝谏乃为臣者职责所在,既然诸位大人不言,那就由小臣来说!”
众大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那些面前摆着卷宗的,便低头奋笔疾书,借以掩饰脸上的尴尬。那些正堂官们没东西掩饰,只能把脸紧绷着,摆出一副肃穆的神情。但心中一样的百味杂陈,有些人甚至想为海瑞喝彩,当然只能是想想作罢……
“不要说那些道听途说的大道理!”吴太监绷不住了,道:“你一个小小的官员,根本不知真相细节,一味空谈而已。”
“那就说点我知道的真相细节。”海瑞能让他唬住了?言辞锋利道:“我是户部云南清吏司的主事,手里有一切与云南相关的账目。就单举一例吧,”说着他指指大堂上的栋梁道:“为皇上修两宫两观,还有那个玉芝坛,所用的栋梁,大都是从云南的深山运到京城。一根的花费是多少,不知诸公有没有关心过?”
众人就是知道也不会吱声,海瑞也没指望有人回答自己,他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大堂上回响道:“户部账上明确记载,一根栋梁所耗费官帑,竟达白银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民工多达百余人!”
“这么多钱?”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大人,忍不住出声道:“怎么可能呢?”五万两是什么概念?能建一座宏伟的王府了。
“就是这个钱。”海瑞沉痛道:“上下盘剥、层层扒皮,不敢细说,一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说着深深吸口气道:“诸位大人,我海瑞上这道疏,不受任何人指使,只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天下的百姓苍生啊!”
大堂上安静极了,只有海瑞的铿锵之言,余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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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所有人都被海瑞镇住,徐阶不得不开口了,他缓缓道:“你有些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了。国事艰危,乃是由天灾人祸、方方面面因素导致的,怎能都归罪于陛下和百官呢?”顿一顿道:“谁说皇上和朝廷不管子民了?市舶司来了款子,都是先拨给户部,济着赈灾用。这个难道你不知道?”顿一顿道:“国事艰难,君臣和衷共济、一点点扭转过来才是正办,而不是火气冲天骂一通,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番话听起来是在指责海瑞,但不乏回护之意。
“阁老说的正是。”海瑞正色道:“我大明要想走出危机,唯一的出路就是君臣和衷共济,但前提是陛下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正如罪员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听了这话,徐阶虽仍面不改色,但其实老怀甚慰,他一直以为这海瑞是块臭石头,只知一味死硬,却没想到也是有灵性的,还知道婉转回旋。
“这么说你认罪了?”听到他终于称自己为‘罪员’,吴太监激动起来道。
“只要陛下能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海瑞没有丝毫改变道。
问询至此,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也不能这样就了结,皇帝肯定要骂娘的。黄光升只好拿一些常规的问题充数道:“写这道疏,可与人合谋?事先给他人看过吗?”
“难道黄部堂尚书,还要先跟人商量吗?”海瑞垂下眼睑,淡淡道:“没有任何人看过。”
“有人指使吗?”吴太监又问道。
“我又不是听人使唤的奴婢,谁能指使得了我?”海瑞依旧冷淡道。
“你……”吴太监自取其辱,气得直拍桌子道:“实在是太放肆了!徐阁老,还有诸公,你们都看到了,此人之狂悖嚣恶,亘古未有!奴婢以为,不动三木,此案便无法审结,皇上那里万难回复!!”
徐阶这时必须正面回答了,他轻捋胡须道:“海瑞之言行,着实难以理喻。但他是钦犯,动刑与否非我等臣子可决,”说着咂咂嘴道:“还是请示一下吧。”
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上)
听了徐阶的话,吴太监这个狂晕啊,皇上就是恨死海瑞,也不可能明说动刑啊!
说起来也真是奇妙,一般官员上书,骂骂尚书阁老的,便要吃嘉靖一顿棒子了,偏偏自个被海瑞骂了,却没法理直气壮的廷杖了。
吴太监知道这道理,哪敢去傻乎乎的请示皇帝,除非他想找刺激了。
审讯来审讯去,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其实早就进入了僵局。这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差役们点起了灯笼,徐阶道:“天色不早了,皇上还等着复旨呢,咱们今天就到这儿,改日再审吧。”
众官员早就巴不得了,闻言纷纷起身行礼,便开始噼里啪啦的收拾东西,就怕吴太监又节外生枝。
其实吴太监也知道,再审下去也没什么戏了,但今天这一遭……真他妈的憋气啊!遂起身跺跺脚,尖声道:“圣意是彻查此案,下次审讯不能只问表面,要深挖,把藏在里面的东西挖出来!”说完充满怨念的看看海瑞登上囚车,气呼呼的离开了。
一直泥塑似的坐在那的锦衣卫指挥使朱大,这时伸个懒腰起来,揉揉眼道:“完事儿了?”感情他在那儿睡着了。
众大人无奈的点点头,镇抚司的大头子便团团拱手道:“回见吧各位。”说完也带人离去了。
这时徐阶也起身,在随员簇拥下,往后堂去了。其余堂官都紧紧跟上。
到了后堂,自有属员端了热水,绞了毛巾请阁老并诸位大人洗脸。
洗漱过后,众人席上就坐,厨房端上饭菜,黄光升坐东,请阁老和众大人用一餐便饭。
饭菜不错,色香俱全,却没人能吃得下去,众人心里愁肠满腹,不知这样下去如何结案。
“阁老,以后该怎么审。”朱衡仗着和徐阶关系铁,代表众人问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车到山前必有路。”徐阶淡淡说一句,便端起饭碗道:“现在吃饭是正办。”
众人面面相觑,只好把满腹的疑问就着饭菜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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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镇抚司,朱大便径直来到沈默住的院子,哥儿几个都在等他吃饭。
坐下喝一大碗酒,他将今日的情形讲了一遍,然后问沈默道:“后面我要是再睡,皇上会不会发飙啊?”
沈默轻轻摇头道:“不会了,这种审讯都不会再有了。”审一万次都没有意义,何必多费功夫?
“那皇上会不会发飙?”朱大道:“我看诸位大人的表现,很难让皇上满意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估计会换一种形式吧。”沈默突然一阵庆幸,也幸亏自己被关在诏狱,不然肯定像众位大员一样,左右都为难、里外不是人呢。
“呵呵,不替别人操心了。”朱大端起酒杯道:“咱们爷们将来还没着落呢,哪能管那么多。”此话一出,席间的气氛顿时冷了三分。朱大觉着有些过意不去,自罚一杯道:“不该说这扫兴的。”
“但说无妨。”沈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其实心里担心,既担心我,也担心自己。”
众人虽未应声,却都默默点头。
“都把心放到肚子里。”沈默淡淡一笑道:“不会像你们想象那样的。”
“嘿嘿。”既然说开了,朱大也不隐瞒了,喝口闷酒道:“大都督在世时,常说一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咱们锦衣卫的人,哪能比得上做大臣的长久?”说着苦笑一声道:“说这话自己都觉着贪心不足了。大都督去了快五年了,按说咱们这些人,应该全都卷铺盖滚蛋了,现在还能照顾照顾大人,坐在一起喝酒,自己都不敢相信。”
众人默然,朱大说的是大实话。按说陆炳一死,他们十三太保的日子就该到头了,皇上会派信任的皇亲国戚来统领锦衣卫,当然更大可能,是交给东厂统领,无论哪种可能,他们被清洗的命运都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