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1317)+番外
那主事便把名册倒过去,摆在詹仰庇面前,又递给他毛笔道:“请签名吧。”
那人飞快地接过笔,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空格下,龙飞凤舞写了‘詹仰庇’三个字。与此同时,一个七品官的小小钱粮袋便搁在桌上。
詹仰庇搁下笔,拿起钱粮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两银子、一摞宝钞,还有一摞京城‘丰登行’的粮票……凭此票可去这家京城有名的粮铺中,兑取相应数量的粮食。这也是那张居正搞出来的花样,据说可以省时省力还可以灵活支取,只是朝廷禄米,还要去商人店铺支取,令他感到有些不快。
但更大的不快还不在这个,而是别的,他伸手进去,把那三两银子掏出来,搁在桌上,黑着脸道:“给换换。”
那主事一愣道:“这有什么好换的?”说着拿起那一两一锭的雪花纹银,端详一下道:“足额足色,还想换成什么样的?”又递回詹仰庇手中。
谁知詹仰庇根本不接,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冷冷道:“我嫌这钱脏!”
那主事这才明白,对方是来闹事儿的,脸上有些愠怒:“就是这样的阿堵物,不要拉倒。”
“我是朝廷命官,只拿朝廷的钱,”詹仰庇一拍桌子,和那主事顶牛道:“不要奸商给的!”
他身后立刻炸了锅,无数颗头拥了过来,无数双探寻的目光,盯在那主事身上道:“这些银子从哪儿来的?!”
“什么奸商给的,我怎么不知道?”那主事大声嚷嚷道:“这些银子都是现从库里运出来的,跟商人有什么关系!”
“你就瞎编吧!”显然詹仰庇不是一个人,边上又一个官员大声道:“仓库的存银都被兵部搬走了,莫非你们会变出银子来?!”
“户部又不是仅一个广盈库,从别的仓库运来的不行吗?”那主事也不明所以,只能兀自道:“没银子要闹,有银子也要闹,你们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这事儿必须说清楚!”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众人激动的吼叫声中:“不能让铜臭污染了士林!”“对,让张居正和徐养正出来对峙,说明白了我们就领,说不明白就谁也不领!”
“部堂大人正在内阁开会,现在没法见你们。”那主事见招架不住,赶紧请自己的郎中来压阵,那郎中早在里面憋了一肚子火,出来放了这一炮,登时捅了马蜂窝。
“不说清楚我们就不领!”众官员一起嚷嚷道,不光这道门,外面两道门也听到了动静,全都停止领取。
“我有个内弟在日昇隆,昨晚喝酒时,他跟我抱怨,日昇隆都快过不下去了,还要接济户部,真不知他们老板是怎么想的。”这时,一个国子监的博士突然大声道:“我叱责他胡说,他却拍着胸脯告诉我,就在前天,他押运了一大批现银给户部的人,还神神秘秘的转了好几次手!生怕让人知道似的!”
这种未经证明的消息,却点燃了三道门里众官员的情绪,他们纷纷拒绝领取银两,已经领了的,也坚持要退还,户部当然不干,一时间怒骂声、吵嚷声、叫喊声、充斥着广盈库前,场面一片乱糟糟的。
倒让另一面领取的巡警、皂吏们看了笑话,怪言怪语道:“什么钱不能花,又不是卖屁眼换的,真要不想拿,就给咱们呀,保准不嫌脏。”一阵阵怪笑声,引得官员们脸上挂不住,出声叱责道:“尔等粗人,懂什么节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知道吗?!”
又引得一片怪笑声……反正衙门多了谁也不认是谁,不趁这时候取笑下官老爷,恐怕再也没有这好机会了。
嘲笑声让官员们恼羞成怒,也不知谁第一个,把手中的钱粮袋变成流星锤,扔到个户部官员脸上,其他人便有样学样,一边喝骂着,一边把钱粮袋扔出去,砸得户部的人抱头鼠窜……也不想想,下个月全家老小吃什么。
第七八四章 东阁大学士(中)
文渊阁,首辅值房。
张居正和徐养正一早便赶到这里,向徐阁老汇报近期的情况,并准备恳请进行内阁授权,让户部进行一些必要的官员任免。
徐阶自然大开方便之门,写了条子让徐养正拿去吏部照办,却没叫张居正也去。徐养正情知这师徒俩有话要说,便知趣的先行高徒。
外人一走,两人的表情便凝重下来。张居正拢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攥着,沉声道:“杨博匹夫,竟然言而无信!”
徐阶轻叹一声道:“这件事,兵部已经和我解释过,说没领到赏钱的勤王军,千方百计的赖在京城不走,已经严重影响到京城治安,希望能早把这笔钱发到位,让他们赶紧离开,避免发生不可挽回的事件。”
这确实是个好借口,但为什么之前能克服,这个节骨眼上就克服不了了呢。张居正忍不住低声道:“我看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徐阶知道,他指的是杨博提出重赏劳军的事情,这在张居正看来,是不顾朝廷财力,故意想让户部陷入困境的行为。
“也不能这样说……”徐阶摇头道:“万全右卫一战,博老在军中的威信受到动摇,他当然要尽力弥补一下,大加犒赏也是题中之义。”
“那就别假惺惺的,说可以容我分两次付款!”自从向老师表示了忠诚后,张居正在徐阶面前,益发敢言了:“早说等不及,我一次向票号多借点钱,又何必如此被动!”
“幼稚……”徐阶面色一冷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难道你忘了吗?”
“学生没忘……”张居正平静下心情道:“只是以为……”以为徐阶都把闺女送给他们了,怎么还能不算数呢?
“不要多说了。”徐阶脸色严肃起来道:“我问你,这个月的俸银从哪里来的?!”
“这个……”张居正本想扯个谎,但转念一想,还是说了实话:“向日昇隆借贷的……”
“荒唐!”徐阶这些年骂张居正的话,都没今儿一天的多,拍案道:“这是什么节骨眼,你怎还如此胆大妄为?!”
“学生也是没有办法……”张居正不太习惯被如此严厉的对待,轻声道:“杨博釜底抽薪,库里空了,没钱发俸了。”
“可以想别的办法,”徐阶有些烦躁,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直不安了,深吸口气道:“万一此事泄露,你还不被骂死?!”
“不会泄露的,”张居正轻声道:“日昇隆有求于我。”
徐阶知道他指的,是那个代朝廷发行宝钞的议案。虽然听进了沈默的话,但王崇义早就把工作做足,所以张居正也没法一口回绝,只能那么拖着。
“无论如何,这时候你不该冒这个险!”徐阶压低声音道:“杨博跟我承诺的是,到时候把所有的票都给你,加上我们这边的,哪怕高拱那边一张没有,中立的那几个也没有,你也有把握入阁……加上你比拙言早两科,这样你就可以在他前头,他比你小十二岁,等得起。过得十年八年,你当首辅,他当次辅,你们师兄弟齐心合力,振兴大明,待你致仕后,他还可以再干十年首辅,保你晚年无忧,这样我们师徒三人连任首辅半甲子,也算一段佳话,多好啊……”他终于把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但说完后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感到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对老师的这番安排,张居正并不意外,因为他觉着这样才是最合理的。刚想说两句表示谦逊,却听徐阶话锋一转,严厉道:“但是谁都不是傻子,拙言肯定因为这件事怨上我了,在他看来我这个老师偏袒偏帮,所以才会那么干脆的上自辩疏,不想参加廷推。而高拱也正是看到有机可乘,才会去杨博那里,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才会惹得老杨博重新和你过不去——人家都已经一环套一环算计好了,你怎么还授人以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