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1428)+番外
车子一到山下,沈默便见少说五六千士子,黑压压的站在上山的道路两旁,不由看看耿定向道:“倒让天台兄费心了。”
“这你可冤枉我了。”耿定向摇头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排场,哪会干那种两头不讨好的事儿?”说着很是感慨道:“还没看出来,这是学子们自发的呀!”
“那还是要多谢天台兄。”沈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不客气。”这此耿定向倒是笑纳了。
沈默的第一句感谢,其实是暗含不满,觉着耿定向太能拍马屁了;但第二句就不一样了,那是真诚的感谢耿定向这些年,对自己不遗余力的宣传,才有了今天这令人震撼的一幕。
两人说笑着从车厢出来,便见满山的学生轰隆隆的下拜,潮水般的唱道:“恭迎先生!”管你在外面如何煊赫,来到书院,就只有两种身份,学生和先生,这是自打五百年前,有书院那天起就有的规矩。
“诸位请起。”沈默淡淡一笑,伸手虚扶,便向耿定向一伸手道:“山长请!”
“先生请!”耿定向的面上,已经完全不见了官场上的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庄严。
两人便携手踏上登山的石路,在学生的簇拥下,向着书院进发。沿途但见山上古木参天,幽径重重,白云飞瀑,宛如仙界……书院位于山之东麓,据耿定向介绍,这里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沈默听了笑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耿天台是‘讲学不兴,誓不罢休’啊。”
“谬赞了。”耿定向含蓄的笑了。这时便能看见书院的全貌,它依山势分为三进,一殿与二殿由两边回廊相连接,二殿与三殿间是一极宽阔的开阔青石平台,正是那讲学之所。
此刻平台最高处,已经搭起了讲坛,讲坛上搁着蒲团、香炉、小几,小几上有茶水、白巾。学生们涌上石台,很快便比肩接踵,密密麻麻的全是脑壳儿。
待学生们坐定,平台上安静下来,沈默便一翩然上了讲台,在蒲团上盘膝坐定,放眼周围一片辽阔,抬头远望,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他突然想起了太祖的那首词: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太祖看到的是湘江,他看到的是长江,但那大江远去浪滚滚的景象,是一样一样的。
※※※※
沈默在崇正书院,当然不可能讲那‘杨朱之学’,身为大明朝的高级官员,士林瞩目的正面人物,他心里再怎么不羁,在言行上也必须循规蹈矩,绝不能出那些惊世骇俗之言。
所以他讲的,还是心学,还是那套‘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套对王学的修整学说,在北京就引起了持久的轰动,现在在南方士子面前讲出来,警示的效果要更好……因为王学右派在这里占据统治地位,清谈空论、脱离实践的弊端,要更甚于北方。
沈默以令人折服的语言,指出了王学自身的弊端……他说,人们攻击王学‘空谈无实际’并非无的放矢,所以教导学生们要‘反身自省’,不‘虚见空谈’,强调‘功夫所至,即是本体’。
同时他赞同在东南士子中,享有盛名的罗汝芳的‘除却穿衣吃饭别无伎俩’,反对‘谈说在一处,行事在一处,本体功夫在一处,天下国家民物在一处’的言行不一;他也赞同胡直‘当官尽职即为尽性’,认为尽其心者知其性,而不应只自求性命、视民物痛痒与己无关。在理论上,他将本体和功夫摆在相同的高度上,要求士子们重视‘实践和理论的结合’……
清凉山上,五千学子见证下,又一大儒立世矣……
第八零五章 希望(中)
在学生们的盛情挽留之下,沈默又连讲了三场,这才得以到后堂休息。
耿定向看着略带疲惫的沈默,恭声道:“江南兄,从此可开宗立派矣!”
“都是浅尝辄止而已。”沈默摇摇头道:“我的身份敏感,只能讲些皮毛的东西。改良我学的重任,还得靠天台兄全力以赴啊。”
“定然不负重托。”耿定向抱拳道,顿一下,有些欲言又止道:“龙溪公本是要来的,只是年纪大了,临时有些生病……”
“呵呵……”沈默微微摇头道:“天台不必安慰我,师公是在生我的气,不想见我这个‘吃里扒外’的徒孙罢了。”
“没有的事。”耿定向赶紧道:“龙溪公很是以江南为傲的。”
“这我相信,”沈默苦笑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生我的气。”
“……”耿定向心说‘确实’,便又埋怨自己,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儿,哪还用自己多嘴,便转到正题上道:“如今我王学势大,然而三派之争,已经越来越尖锐,若是再发展下去,怕是用不着理学之士的攻击,便会自相残杀起来。”
“是啊。”沈默点点头,对他所言表示赞同……王门七派中,泰州、浙中、江右三派最为强大。其中江右派也称王学正统派,是保持王学的基本观点,恪守师说的,其代表人物是邹守益、聂豹、欧阳德和徐阶。而王畿所率的浙中派和王艮所创的泰州派,则都是革新派,和儒教传统观点有了更大的分裂,在当今士林中也更有市场。
王畿和已故的王艮,都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并称王门二王,可以说是王学后人中,最重要的两位思想巨匠。现在王艮已去,便只剩下王畿一柱擎天,所以他的地位可想而知。而一直以来,王畿和季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沈默,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一点点的扩大影响,终于从一棵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两位老人必然是满怀欣慰的。
现在沈默已经基本实现了他俩当初的理想,成为了泰州学派认可的徐阶接替人了。然而王畿此刻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沈默倒向泰州学派才换来的……浙中派虽然和泰州派都是改革派,都更强调个性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然而王畿浙中派,更带有知识分子色彩,而王艮的王学左派更平民化,双方的观点南辕北辙,其实比和江右正统派的分歧还要大。
所以王畿不可能不生沈默的气,然而沈默毕竟是他的徒孙,能做到今天这样,已是给他大大的争脸,所以他也十分的欣慰。在这种矛盾的情绪左右下,老人家便称病没有前来南京——沈默是没法回浙江看他的,因为身为钦差大臣,必须事毕还朝,不可能再顺道回趟老家。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沈默点头道:“龙溪公那边,我已经备了礼物,再写封信你带过去,帮我解释一下。”顿一顿道:“就说,我是他的徒孙,自然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请他老人家放心。”
“只能如此了。”耿定向颔首道。
两人正说话,外面传来敲门声道:“大人,外面有一群学子求见沈相,说是沈相的学生,要来拜会老师。”
“哦,我的学生?”沈默笑起来道:“那就见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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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默出现在书院后殿的大堂上,近百名青年才俊便一起行礼道:“拜见师尊。”
“快起来吧。”沈默笑着走到他们中间道:“数年不见,难得你们还想着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年轻人恭声道:“何况师尊一直对学生们谆谆教诲,我等没齿难忘。”
沈默看看他,笑骂一声道:“好你个沈不疑,果然是一贯的油嘴滑舌。”
“嘿嘿……”这青年长得与那沈明臣长得有七分想象,这倒不是巧合,因为他正是沈明臣的亲侄子,叫沈一贯,字不疑。两个沈家拉上亲戚,论起来,他还得叫沈默一声堂叔。但他是个精明人,哪能干这种啥事儿,所以从不对人提自己与沈默的关系,然而在见到沈默后,却又表现出特别的亲切。真不愧是沈明臣的从子,对人心的把握,很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