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583)+番外
见沈默露出思索的表情,唐顺之有些疲惫道:“我很看好你的将来,只要不出现意外,这大明朝堂二十年后将会是你的天下,你可以主导一场中兴,也可以酿成一场灾难,是福是祸,全在你一念之间。”
“那如何分辨,那些能做,那些不能做呢?”沈默倒不是要完全听他的,来自五百年后的灵魂,最可贵的地方,便是不会迷信任何权威,哪怕是面对如来、安拉或者耶稣。但这并不妨碍他,虚心向一位大贤问‘道’。
“标准是量力而为,”唐顺之垂下眼睑道:“你感觉自己跳跳脚能做到的事儿,便不要犹豫留力,全力以赴的去完成,但千万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一种弱者的心态,跟‘破罐子破摔’看似相反,实则类似。”说着一抬眼,双目如电的望着沈默,一字一句道:“执掌国之权柄者,不应当意气用事,干些注定不会成功的事儿,也不能将未知的未来,强加在国家和百姓的头上,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那岂不是要碌碌无为?”沈默轻声问道:“不论做什么,都有不确定的地方,难道要因噎废食。”
“当然不是。”唐顺之摇头笑道:“对于治国,我的意见是怀菩萨心肠,持霹雳手段。前者是,你要时时记得,自己的宗旨是‘让大多数人都好好活下去’,你不砸别人的饭碗,别人也不会反对你,大家都不反对你,你也就能多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了。”说着表情一肃道:“而后者呢,就是对待反对者,决不能留情,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绝不要给对方缓过劲来的机会!”
“两者相辅相成,才能让你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与敬畏,才能让你始终处于多数派,而你的敌人,则始终处于被孤立的境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多助对寡助,焉有不胜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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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唐顺之的忠告后,沈默轻声道:“师叔,您说的我都记住了,现在您可以说嘱托了吧?”
“嗯……”唐顺之疲惫的闭上眼,道:“去把鹤征叫进来。”说了这么多话,他已经油尽灯枯了,非得歇歇才能再坚持着说几句。
沈默便赶紧出去,把唐鹤征叫进来,一看到父亲,他便扑通跪下、垂泪道:“父亲,您有何吩咐?”他也知道,这是老爹在交代后事了。
“后事不用吩咐,你肯定会干得很好。”唐顺之看一眼年轻的儿子,这是他生命的延续啊,微微动情道:“鹤征,我从来都是任你自由发展,就是不想让科举一途,束缚了你的人生。现在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当年爹爹这个年龄时,虽然中了进士,可随之而来的迷茫,让我蹉跎了好多年,最终一事无成。”
跟沈默自述时的潇洒,自然不能用在对儿子说话时,因为对前者是倾吐,对后者确是教育,便听他沉声道:“你从前说,要学祖师,做个建言、建德、建功的圣人;又说要读书当官,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还说要习武,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前些年看了拙言的《航海备忘录》,你又说想率领舰队出海,去看看那些大洲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
说完,他垂首看看儿子,有些欣慰道:“诚然,你现在允文允武,心学、航海都有些造诣,但样样精通必然是样样稀松,你今日必须确定未来的方向,然后将其变为专长……”只听唐顺之沉声道“这个问题,我已经让你考虑一年了,现在给我答案吧……”
“任何一个都可以吗?”唐鹤征小声问道。
“当然。”唐顺之点头道。
“那我选航海,”唐鹤征道:“官场太脏、武将太惨,圣贤太远,我还是喜欢干净的大海,去寻找那些实实在在的大陆,一样可以名垂青史,为唐家增光!”
“可以。”唐顺之说完看一眼沈默,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有心事了了,他突然容光焕发道:“上酒菜,你们俩给我送行。”
摆一桌好酒好菜,唐顺之且歌且饮,唱得却是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同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喝完整整一坛酒,唐顺之便在儿子与沈默的注视下大醉而死,享年五十四岁。
第四九四章 清官无敌
沈默一直将顺之公送到太湖对岸,身穿麻衣孝服的唐鹤征道:“请师兄为先父作篇祭文吧。”唐顺之的气场如此强大。即使去世数日,那种慷慨飘逸的洒脱之气,仍然让他俩无法自拔,但逝者已逝,生者的生活还要继续,总要有一个告结,来生死诀别。
彼时梅雨之月,霪雨绵绵不绝,湖水滔滔,浊浪翻滚,其势如万马奔腾,其声如虎吼雷鸣,沈默白衣胜雪,披散长发伫立在矶头,唐鹤征持灵幡站在他的身后,面前是香案供桌,再远处的大船上,静静停着唐顺之的灵柩。
沈默亲设祭物于灵前,奠酒三杯于地,向唐顺之叩首三下,长声读祭文道:“呜呼吾师。不幸早亡!修短故天,君言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先师其有灵,享我之蒸尝!天地之有情,听我吊我师!”
“呜呼!吾师身出名门,少敏而学,十六增廪生,廿二中解元,转岁点贡元,金殿奏传胪,以弱冠之年少,占金榜之鳌头!念君之丰神飘洒,等闲傲视,无不使吾辈心神往也!”
“然彼时权奸当道,宵小立于朝,正人避于野,吾师性高洁,宁明珠投沙,不欲和光同尘,慨然挂冠返乡,僻居乡里,忘物苦修,惟良工之苦心,造种种之奥邃,观万物之备于一身;更修得品节高雅。卓尔不群,震雷过而不惊,泰山撼而不踬!持空拳、御万马而不摇,蹈水火、入金石而不贰!”
“是故吾师于天文地理、经书子史、医药算数之说靡不贯申!于佛氏之禅定,老氏之虚静,养生家之窽窍靡不悉得!故吾师之一叹一唾,莫非宝藏之所存。而人得其一枝一叶者,犹足以垂名而耀世!”
“后世有效吾师所成者,力必如吾师所志——想吾师山中苦修十六载,夏不扇而冬不炉,日忘食而夕忘寐。经岁不食肉,床不铺双褥,砥性砺行,一心向学!若一能一长者,虽庸人贱役,亦驾舟千里以相寻!若泛来泛往者,虽公卿贵客至,扣门竟日而深避。世人皆曰,吾师慕老庄之道,行处士之迹,卓然物外。但求闻达圣贤之道!”
“吾师尝言,若假叁年之不杂。将一得而成也!嗟,此志之难陈,盖因值倭夷之祸乱,东南尽涂炭,吾师修天道,秉人心,岂能视而不见?方殷庙堂之荐相继,乃翻然而改图,奉诏旨以从仕,始委之以巡督、终托之以抚治。於是劳形殚神、鞠躬尽瘁,以只身接凶寇之锋镝,以六月居东海之瘴疠,号令严明,威行将帅。方张之封豕既摧、巳聚之长鲸尽殪!宁绍台至今帖然者,实吾师之所遗!然吾师病既亟以弥留,志之死而愈矢誓,不安於袵席,直至油尽灯枯,方了却赤子之愿,遂驱舟返乡,端坐含笑而逝!”
“呜呼!吾师之处也草衣木食,若将终身未尝享人间一日之富贵、其出也履危蹈险,倾家资以助王师,未尝享有官者一日之禄荣!问吾师何以至此?因其上善也!”
“上善若水者,众人处上,吾师独处下;众人处易,吾师独处险;众人处洁,吾师独处秽。空处湛静。深不可测,损而不竭,施不求报!吾尝闻‘圣者随时而行,贤者应事而变;智者无为而治,达者顺天而生。’吾师足堪‘圣贤先达’!”
“咦嘻,子曰:‘鸟,人知其能飞;鱼,人知其能游;兽,人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取之,至于龙,吾不知其何以?’吾师荆川唐公也,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乘风云而上九天也,其犹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