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270)
“你辛苦了。”
杜士仪笑着冲陈宝儿点了点头,随即便好整以暇地看向了阿布思。他并没有开口拆穿此人的那点小心思,而是颔首说道:“副大都护远道而来,也辛苦了。”
面对这样一个称呼,阿布思怎么会不知道杜士仪是在点醒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昨晚上听到的那些叫嚷,他只觉得自己这次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往别人早有预备的圈套里头钻,实在是太过幸运了。且不说回纥这次能不能抗衡唐军,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的能够攻入安北牙帐城,自己的儿子阿古滕得到自己授意逃脱,他的老窝也很有可能会被某人抄了。他是冲动鲁莽的人,可却绝不会不知好歹,此刻一咬牙,当即屈下一膝跪了下来。
“大帅,都是我听信别人的蛊惑,差点铸成大错!”
尽管这话仍旧说得含糊,但杜士仪知道,让阿布思这样屈服已经够了。要指望他能够像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仆固怀恩一样忠心耿耿,那是痴心妄想。而且,阿布思的冲动以及耳根子软,并不是一件坏事,再加上这一次其险些坐实了反叛之名,那就意味着他能够用怀柔手段控制同罗为己用,至少是大多数时候将其收为己用。毕竟,即便他是朔方河东节度使,手底下加起来有十几万雄军,可安北牙帐城孤悬北面,他不可能真的在漠北四面开战。
所以,他亲自上前一步将阿布思搀扶了起来,目视其双眼好一会儿,直到阿布思有些沉不住气移开了目光,他方才开口说道:“之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但是,还请副大都护记住,没有下一次了!”
“多谢大帅的宽容!”阿布思如释重负,突然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拔出了佩刀。就当杜士仪左右牙兵无不警惕提防之际,他却伸出左手来,竟是直接把小指砍落在地。强忍剧痛的他嘴角抽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将刀尖下垂,一字一句地说道,“同罗将永远是大唐皇帝忠心不二的臣子,将永远为大帅拼杀在前,绝不退缩!”
阿布思带来的三千兵马,被陈宝儿亲自安排在了咸人坊、蒙地坊、丰人坊三个里坊中,内中全都是军营房屋齐备,可纵使来往安北牙帐城次数很多的阿布思,也无法确定这是先前大军开拔留下来的空屋子,抑或者是早早预留的空地方。
当天晚上,杜士仪设宴款待了阿布思一顿,同时也犒劳昨夜杀贼的有功将士。而阿布思也被留宿在了安北牙帐城中,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一整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当第二天一早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是看了看自己被砍断小指,用白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
既然他活着,那么就代表,杜士仪所说的既往不咎是真话,而不是蒙他的!
而安北牙帐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处,则是筑起了京观,尽管人头的数量并不多,但重新放开进出限制的城门,少不得有军民进出,或放牧或农耕。当瞥见这些京观,以及暴露在日头下的那些无头尸体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悄然打了个寒噤。
杜士仪为什么留在安北牙帐城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人背地里图谋安北牙帐城的计划已经落空了!
昔日的都播故地,剑河南岸,一座狭长的山谷中。尽管已经再没有都播族民群居在此,可这里却仍然是一副青翠景象。
当郭子仪驻马河畔,极目远眺之际,却在想着安北牙帐城。将他从一介偏裨一路提拔到现在这个位子的,是杜士仪;此次赋予他主帅之责的,还是杜士仪。他早已不年轻了,可胸中那股热血还在,毕竟武举及第,从军几十载,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武人,他最渴望的就是建功立业。
“副帅。”
当半路上虎牙拿出杜士仪手令,由郭子仪为副帅,节制全军的时候,这个称呼就在军中上下被确定了。仆固怀恩早已得杜士仪面授机宜,李光弼曾经是他的部下自不必说,而段广真则是素来唯杜士仪马首是瞻的,更不会在行军打仗期间质疑军令。此时此刻听到亲军如此称呼自己,郭子仪感慨万千,收摄精神后便沉声问道:“都已经预备好了?”
“是,李将军已然准备起行了。”
“很好,告诉他,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他不要忘了他的军令状!仆固怀恩的生死,此战的胜败,他可是关键!”
第1043章 死战
“俟斤,前军快扛不住了,那个仆固怀恩简直是疯了,竟让两个儿子冲杀在最前,他自己更是成了个血人,部下已经战死足有数百人,却依旧一味冲杀,如果再没有援军,不但围困不住,而且还会出大乱子!”
面对这样一个消息,磨延啜顿时面色阴沉。因为父亲的缘故,安北大都护府要对回纥出兵的消息须臾就传遍了漠北,所以他尽管杀了那个父亲派来报信的人,却对回纥上下声称大唐兴兵,只不过是以父亲作为借口,实则骨力裴罗早已死在长安,而且尸骨无存。回纥人的葬俗和突厥向来不同,骨力裴罗当年把回纥从最困难的境地引领成为一方霸主,回纥族民对其爱戴非常,纵使磨延啜的接位得到骨力裴罗的认可,仍有一批当年的老人心怀愤懑。
可正因为如此,骨力裴罗以此激起了上下的誓死之心。他本以为唐军只是为了大唐天子的一时怒火而来,倾全族之力对战,只要能够挫其锐气,这一仗的胜负天平定然会倾向自己,可谁曾想到,仆固怀恩这个如假包换的铁勒人竟然会这样不要命!
在那个浑身浴血的部下祈求的目光中,磨延啜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我再给你三千人,若还不能将那仆固怀恩斩于马下,就提着头来见我!”
“多谢俟斤!”
一听到又能够得到三千生力军的加入,那部将松了一口大气。而磨延啜目视着大批兵马绝尘而去,心中不知不觉已经是沉甸甸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仗,可以算得上是厉兵秣马,准备良久,而且他也好,死去的父亲也好,在葛逻禄和同罗仆固三部也下了无数苦功夫。尽管并没有人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但他很清楚,在突厥覆灭之后,有意染指漠北霸权的并不止他回纥一家,可在每一个人面前,全都横亘着一座看似无法逾越的高峰。
那就是大唐!那就是这些年来几乎无往不利,兵力国力全都几乎到达顶峰的大唐!而对于漠北这土地来说,就是那矗立在乌德犍山下的安北牙帐城!
“传令下去,全军预备,随时进发!”
尽管已经派了三千援军过去,但磨延啜并不敢小看仆固怀恩。自从当年狼山一役大放光彩之后,仆固怀恩一直都是杜士仪麾下的勇将,曾经仅仅率兵两百人,荡平了草原上一股人数上千颇有名声的马贼。近几年安北牙帐城建成,他们几大族酋也不是没有煽动过不自量力之辈,比如更北边附庸黠戛斯以及骨利干的自不量力的部族,可结果几乎都是覆灭在仆固怀恩那杆铁枪之下。可是,他实在很难相信,在其父乙李啜拔有那样图谋的情况下,仆固怀恩还会为了安北牙帐城,为了杜士仪死战不退。
战阵中央,仆固怀恩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冲杀了多少个来回,他只知道,自己的一杆铁枪上已经黏黏糊糊的,甚至有些沾手。他甚至撕下衣襟,将自己的右手牢牢绑缚在了这杆长枪上,以免他在疲累之下再拿不起这相随多年的兵器。而在他的身边,两个儿子仆固玚和仆固玢也都是浑身浴血,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他们的初次大战便是在这样严酷的状况下,两个少年都有些微微气喘,此刻脸上都有些惧色。
“阿父,还要再打吗?”
仆固怀恩听到仆固玢的这句话,环视左右,见只剩下了数百人,再想想自己这先锋三千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厉声喝道:“难道你们忘记了,杜大帅是如何待我们一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