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70)
夏侯睿面无表情地退回到路上,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走出‘醉生梦死’。
和来时一样,是先前的那位迎客老妈妈送他出的大门。老妈妈脸笑得像一朵褶皱的花,态度也和先前大为不同,可以说得上是殷勤备至,体贴周到。
但他没有注意,更不曾在意。
他又好像有些醉意上头,整个‘醉生梦死’,无论是里面的人,里面的摆设物件,还是楼宇建筑,都在他的眼睛里虚化了,变得斑斓迷离,不似真实。
“呕……”
恍恍惚惚走进一条黝黑巷道,夏侯睿突然撑在墙边吐出一口大血来。
伴随着这口血的吐出,那些淤积在心底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仿佛一道被吐出来了。
“为什么要离开‘穹庐’?”有脚步声临近,然后停在他的面前。
他歪着身子从来者的脚一路往上看,来者轻裘宝带,美服华冠,‘虽是女儿身,却为男儿态’。这副做派若放在寻常女儿身上,怕是要遭人诟病,可眼前这位连人都不是。
半响,夏侯睿答非所问:“字写完了?”
来者正是岸,今夜在‘醉生梦死’里舞剑的,在美男背上写字的,都是她。
自龟叟将夏侯睿带出蚌中沙巷,并安置到芳草街尽头的‘穹庐’后,她便再未出现过。
夏侯睿和他身边的小太监在里面住了不到半个月就搬离了那处,然后租住在一条破旧的小巷子中,以替人抄书为生。
这个时候有许多寒门庶族骤然兴起,他们虽然表面上排斥那些整日清谈眼高手低的传统士大夫,但是打心底又羡慕别人的家学渊源博及群集。这些骤然兴起的寒门庶族为了装点门面也好,附庸风雅也好,教育后代子孙也好,总要请人抄些史书典籍存于家中。
于是,只要有一笔好字,这种抄书的活儿是不难找的,而且报酬颇丰。
但是接近年关,有些雇主时间催得紧。近日来夏侯睿为了抄书,没日没夜的熬,天又冷,即使旁边烧着炭火,但手还是被冻成了胡萝卜,笨拙丑陋就算了,些微暖和的时候还会发痒……
譬如今夜饮了酒,机体发热,手就瘙*痒难耐,时不时地忍不住抓一下,甚至想放到冰水里去冰一冰。
此刻,岸也注意到了他的胡萝卜手。仿佛是下意识的,夏侯睿瞬间就把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藏起来。
“你知道,那些人根本靠不住……”虽然先前岸和夏侯睿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但岸又说起别的事来。
夏侯睿一愣,没想到她竟然连这也知道。他突然直起身来,两眼紧盯着岸的脸,反问她:
“俯瞰众生的感觉就这么好吗?”
没有人愿意被看得透透的,那跟出门裸*奔有什么两样?
岸自然还是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如何去答。
“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可以来找我……”岸又道。
可是夏侯睿却突然打断她:“只要等价交换对吗?”
岸骤然抬头,她确信自己还从未在夏侯睿面前说过她做生意时的那套词儿。
可夏侯睿却把她的沉默当作默认,语气更冷:“我的事与你无干。还有,字都写完了?不怕天下第一琴师等你太久?”
若在平常,在明知道对方非人,可能一个手指头就能将他摁死的情况下,夏侯睿是决计不会这么横的,可是今夜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酒壮怂人胆,也许是那帮老家伙让他大失所望,他突然有些不管不顾起来。
不曾想,岸不仅不见生气,反身子一歪,半倚在墙上,眼睛里面狡黠点点,但又有点不大确定:
“这就是你们人所说的‘吃味儿’吗?你在吃味儿吗?”
夏侯睿一噎,恨不得唾她一口。大袖一甩,快步离去了。
好死不死的,岸在后面伸长脖子再添一把火:“那我回去接着写?”
夏侯睿本不想理她,但就是忍不住,最后恨道:“你的事与我无干!”
“嘻嘻嘻……”岸在后面笑,和别的小姑娘铜铃般的清脆笑声不同,她的笑声低低柔柔的,带点坏,像是在人的心口上挠痒。
10
岸的笑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幽深黑暗的巷子里慢慢只能听见夏侯睿一个人的脚步声,那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神经上……
不该是这样子的,夏侯睿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但他不曾回头,仿佛一回头就输了。
远远的,他就看见小太监大脑袋站在门口搓着手、跺着脚等他,本就蜡黄的一张脸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泛青。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等吗?”夏侯睿从袖袋里掏出一坨东西塞到大脑袋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