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4)
整条堤街都响着锣鼓和唢呐。花车在前,高跷在后。围观的人群只留出一条路缝,让他们一路吆喝对唱。踩高跷打头的是一个红衣小丑,他一边走一边跟身后的另两个小丑戏耍。一忽儿金鸡独立,一忽儿又跃高三尺。人们边看边惊呼和笑闹。有人认识这小丑,便喊,红喜人,换花样!又有人说,把你的绝活拿出来!
红喜人说,拿绝活加钱吗?一街的观众都回喊,加!
操办这场热闹的是堤街的周家。周家的大老爷给法国洋行当着买办。周老大又有兄弟两个,一个在汉正街开着金铺,另一个在武昌开着纱厂。汉口有钱人如果排名,大约数不到十位就会轮到周家。周家的老太年满七十岁,古来稀了。周家人老早放出风声,说是这年的寿宴要大办三天。汉戏班子、花鼓戏班子、杂耍班子以及锣鼓班子统统请来。且说只要老太太开心,多少钱都不在乎。
杂耍班子的班主叫陈一大,见周家如此放话,知道这回有得赚,于是喜笑颜开。早早就给班里的几个角儿打了招呼,说今天闹个开心,大家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们开了心,周家就开了心,给的钱只多不少。
踩在高跷上的红喜人最是人来疯,见街边喊叫得猛,立即亢奋。他大声说,拿家伙来!便有人扔给他三个红薯。红喜人便踩着高跷一派潇洒地将三个红薯抛向空中。一双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抛,十分漂亮。喝彩声便又高涨。有人喊,换鸡蛋。红喜人收了红薯,接过路人扔来的鸡蛋。依然从容稳健地朝空抛出,鸡蛋仿佛听他的话,不管抛到哪里,却又都能回到他的手中。街边的人更加兴奋。路过一个铁匠铺。铁匠打了几只铁矛头堆在墙边。一个年轻人顺手抄了三支矛头,喊道,再来个压手的。红喜人将鸡蛋一只只扔回观众,又利落地接过年轻人的铁矛。铁矛是重了一点,但对红喜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在舞台上,他连更重的铁球都抛过,抛时还要转圈打挺。所以红喜人满心都有把握。
水武坐在水成旺的肩上,兴奋得手舞足蹈。水成旺也被红喜人的绝活吸引,一边看热闹一边随着众人大声喝彩。正看得起劲,肩上的水武突然说,爸爸,我要屙尿。水成旺赶紧挤出人群,带着水武来到墙边。水武撒完尿,水成旺见他脚上的布袜已经缩进了鞋里,便屈下身,替他把袜子扯上。水成旺从来没有替孩子做过琐事,这是头一回。
踩着高跷的红喜人万没料到他手上的铁矛竟会脱手。他已经甩了好几十回合,准备再换别的。因为又有人叫喊换帽子。在他还没来得及更换时,周家大门口响起了炮仗。街边围观的小孩立即被炮仗吸引,一起朝那边蜂拥奔跑。他们穿越高跷队伍,意欲冲到街的对面。结果混乱中,红喜人高长的木腿接二连三被奔跑的小孩撞击,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不及收回矛头,踉跄中他手上抛出去的铁矛也失去了方向。
铁矛在几声惊人的尖叫中,一直飚向街边的墙根。水成旺替水武整好布袜,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体。飞驰而来的铁矛落在他的背部,直直地插了进去。只听得噗一声,水成旺便趴倒在地,鲜血几乎随着他倒地的声音溅在灰墙上,也溅了水武一身。水武顿然就傻掉。满街的惊叫和飞溅起的血水令他魂飞魄散。他甚至不知道呼喊他的父亲。
人们朝他这里围了过来。有人喊,赶紧送医院。另有人拨了一下水成旺,说来不及了,已经没了一点气。
水武看着水成旺背上立着的铁矛,看着血水还在从矛头处咕嘟咕嘟朝外涌动。鲜血顺着水成旺的背,流到地上,然后流到水武的脚边,浸湿了水武的鞋。水武跳了起来,突然双手捂着耳朵,尖啸一声,冲开人群,然后发出一路的尖啸狂奔而去。
水家院子里,大家的耳朵刚开始麻木小婴儿一刻不停的哭声。哭了这么久,她的嗓子依然清脆。山子在院里劈柴,菊妈在墙根晾尿布。山子说,换个人,喉咙也该哑了。菊妈说,是呀,哭得人心里慌慌的。
刘金荣躺在木榻上吸着大烟。怎么抽都止不住她的心烦意乱。水文坐在她的一边,呆想着心事。水文是水家长子,在他和水武中间,刘金荣还生过两个女儿,可惜两个都没活下来。这样水文和水武的年龄就相差了十岁。刘金荣本想再生一个,恰逢有孕在身,水成旺居然娶回一个李翠。刘金荣恼羞成怒,一顿凶猛吵闹,结果当场流产。医生说以后恐怕是不能再生了。刘金荣痛心疾首,却没奈何。她对李翠的痛恨,大概也是源于此事。
水文想劝母亲消气,想对母亲说,男人就是这样,但这个家终归你还是老大,姨娘算不了什么。水文未及说出口来,远远地响起一阵炮仗。炮仗过后,一片安静。只有隔壁的婴儿一声一声地啼哭。水文说,她怎么还在哭?刘金荣说,晦气。别提她。水文说,姆妈,算了。别惹爸爸不高兴。刘金荣说,唉,这是命。你爸爸我也指望不上了。看人家堤街周家太婆真是有福。将来我的寿宴你也得给我这样操办。水文说,姆妈你放心,我会比这操办得更加热闹。
云厚了一点,天更显得阴沉。院里很静,山子劈柴的声音,咔咔咔的,出奇地响。水文给刘金荣沏了一杯热茶,还没递过去,突然墙上的自鸣钟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他吓了一跳,热水溅出杯子,烫了他的手背。钟声停止时,隔壁婴儿的啼哭似乎也陡然停止。水文说,咦,她不哭了。
刘金荣未及说话,突然听到山子在院子里惊恐地暴喊,小少爷,你怎么啦——太太,不得了啦!
水文立即从屋里奔出,刘金荣衣衫不整,跟着也跑了出来。山子已经抱起了水武。说是水武进门一句话没说,就倒在地上。水文一眼看到水武身上有血,惊叫道,血,怎么会有血?弟弟身上有血!刘金荣慌了,喊道,小武儿受伤了吗?快,快,叫马车——马车——送医院。他爸呢?
抱着水武的山子还没有出门,后面拥来好几十人。人人都在惊恐地叫喊,不好啦!水老板被打死啦!水老板被玩杂耍的打死了!刘金荣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长叫一声,天啦!
水家上上下下,顿时炸了锅似的响起混乱的哭喊声。声音凄厉,响彻阴飕飕的天空。
四
只一天工夫,汉口的警察都晓得,他们的“仁义大爷”刘汉宗的侄女婿被一个杂耍的小丑杀死了。没等刘汉宗下令抓人,便已有警察在找寻凶手。
刘汉宗是稽查处处长。他在汉口的势力,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他三十岁进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为少将,汉口的几家酒店,他都是大股东。汉口的红道黑道黄道,他条条通畅。刘汉宗眼光锐利,出手凶猛,再加上他背景强大,根基深厚,江湖上各大帮派也都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他的亲戚竟然被一个走江湖的杂耍小丑打死。
红喜人获知水成旺的身份,吓得上下牙齿哆嗦不停,一句话也讲不全,当即便躲进了西商跑马场的马厩里。他的表兄在这里为英国人养马。
班主陈一大找到他时,他的眼睛几乎肿成桃子,而且已有两天不曾吃饭。陈一大摸出两张大饼,强行让红喜人吃下。说是赶紧吃,吃完后夜里就跟他走。红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说,到哪里去?陈一大说,逃跑呀。被警察抓着,你还有命?
天黑时又开始下雨。红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辆马车,让陈一大带走了红喜人。马车直奔江边。那里有一艘小火轮载满了货,正欲起航。陈一大拉着红喜人悄然登船。陈一大找到船长,从兜里摸出一把钱,对船长说,老大,这就是我的徒弟。钱都带来了。请务必带他走。走到哪算哪。
船长接过钱,望了望陈一大和红喜人,说客气个什么,都是兄弟。一会儿船开,让他进舱就是。我会交待水手的。陈一大说,谢谢了,老大。红喜人又哭,说班主,我、我、我这是去哪儿呀?陈一大说,天涯海角,哪里能活命就去哪里。只不过,往后你怎么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红喜人哀哀道,班主,我七岁学艺,苦了十几年,到今天正是红的时候,这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