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离歌:克夫新娘(歌三阙之二)(77)
彼时,军阀混战,时局动荡不安,詹姆斯劝我们一起去美国,等局势稍稍稳定再回来,我没有同意,那时只抱了一个想法,死,也要和逸君在一起……
仲文怕我出事,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晚上更是和詹姆斯轮班,他守上半夜,詹姆斯守下半夜,两人轮流眼瞪瞪地看着我睡觉。
我一心求死,他们这么严密的监视令我苦恼万分,常常对仲文大发雷霆,赶他走。
他只是耐心地告诉我,“我答应过我哥,答应过逸君,要照顾你!”
詹姆斯在码头拍过一张照片,是我和逸君最后一次拥抱。那晚的月光真的很明亮,洒在青石板的码头,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四处泛着银色的光泽,我和逸君就在月光下紧紧相拥。
照片拍的是我的背面,逸君的正面,那时他脸上的笑容比月光更柔美,我似乎又看见他亮晶晶的眸子如星子坠落,我似乎,闻到初夏的气息里江面潮湿的水汽,柳条清冽的香味,还有,他衣领内溢出的暖香,甜润温暖,他的笑容便在碧云天,黄花地里越来越灿烂……
这样的照片詹姆斯居然偷偷藏起来不拿给我,我自己偶尔发现,便如获珍宝似的贴身携带着,每日靠这照片度日,靠回忆度日。
看着照片,那些春夏秋冬的往事便慢慢清晰,而我,仿佛看见逸君站在我面前,笑着对我说,“歌,我要让你幸福……”
我泪流满面,起身拥抱他,“逸君,有你,我就幸福……”
每每,我都会抱空,而后便是整夜流泪。
可我依然感谢这张照片,感谢每日必会出现的幻影,至少,让我可以再见到逸君,即便是虚幻,我宁可相信,他的魂魄仍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我的思念,他能懂,是以,他才幻化成各种幻影与我相见……
在我又一次因拥抱他虚幻的影子而昏阙的时候,仲文趁我睡着偷走了我的照片。[]
醒来后我四处寻找,他告诉我,已被他焚毁。
那一瞬,我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气喘不已,生不如死。我嘶喊着在他脸上猛抓猛打,他任由我发泄,最后再我筋疲力尽的之时,抱住我,道,“姐,你不能这样消沉下去,这样的你已经不是你了!”
我疲倦至极,看着他满脸血痕,疼惜不已,愧疚不已,不禁用袖子轻拭他脸上血迹,轻道,“对不起,弟。”
他眼圈一红,含着泪摇头。
他不会明白,没有了逸君,我本来就什么也不是了……
“姐累了!”说完这三个字,我闭上眼靠在他怀里。
他把我抱上床,帮我盖好被子,俯身看着我,“姐,累了就休息。”
他的轮廓越来越像夏生了,我微笑,“好。”
这是逸君走后我第一次微笑,因为,我知道自己离他不远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听话而温顺,仲文渐渐放松了警惕,终于,某天夜晚,他因过度疲劳而不慎入眠时,我拿出枕头下藏了很久的剪刀……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我的手腕,鲜红的血冒了出来,渐渐的流成一条细流,我越来越晕眩,迷蒙中,看见逸君在云端微笑……
依稀听见仲文狂怒的吼叫,可我太累了,很想睡,这是我第二次选择死,那时没有后悔,只因可以与逸君重逢……
我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见到逸君了,然,接下来的事却改变了一切……
醒来第一眼没有见到逸君,是很失望的,而仲文却笑眯眯地站在我床前,“姐,若你下次再如此轻生,逸君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生,一定会责怪你!”
“为何?”固执的我不以为然,他如何懂我和逸君?
“因为啊,你要当娘了!”
声音不大的一句话,却如炸雷响过。我抚着小腹,忆起祠堂那个疯狂的夜晚,再度泪流,为自己对生命的轻率,为差点对不起逸君,为我和逸君的爱终于结果……
“逸君,对不起!”这一声对不起之后,我知道自己又站起来了,我,还是离歌……
我听从詹姆斯的建议,决定去美国,仲文执意要陪我去,理由是答应过夏生和逸君要照顾我。
詹姆斯一直对我刺绣很欣赏,我们到达美国后,他帮助我开了一家中式服饰店,主营中国服饰和刺绣,我的刺绣很受欢迎。
八个月以后,我和逸君的孩子在美国出生,是个儿子,皮肤白净,双眼睁开的瞬间,我立刻被他乌黑纯净的深瞳吸落,时光倒流,仿佛回到春雨迷蒙的码头,穿白色长衫的男子目如点墨,瞳若笼烟……
“我叫逸君,你叫什么名字?”
“离歌。”
我含泪轻吻他的眼睛,一遍遍告诉他,“你的父亲叫逸君,母亲叫离歌。”
仲文跟我提过,孩子需要父亲。
我凝望他酷似夏生的容颜,狡黠一笑,“好啊!那得辛苦你,给孩子当干爹了!”
他的笑容凝固,眸子里的失落一闪即逝,继而勉强笑道,“好啊,好……”
“怎么?不愿意?不愿意拉倒!”我眨了眨眼。
他嘿嘿一笑,“哪里哪里!给姐的孩子当干爹,是我的荣幸!”
我转身微笑,仲文,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六十年后。
我的书架上有一摞厚厚的笔记本,里面记载了我和逸君的故事。之所以把它写下来,不是因为怕忘记,而是,回忆,是我一生最甜蜜的事。
六十年,原来人生可以如此短暂……
不知不觉,镜子里曾经乌发如云的我已是白发苍苍,曾经细嫩的脸庞也已布满岁月的痕迹,六十年,改变的又何止是容颜?
在美国的六十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我们的中式服饰店越开越红火,有一日来了位穿着轻佻的女子来订做衣服,我没出面,只在里面看着,当地的店员拒绝为她做,她悻悻离开后,我出来,奇怪地问为什么。店员告诉我,她是很脏的ji/女,还说是被一个美国人从中国带来的,后来美国人不要她了,她便沦落为妓女。我不知该如何评价,因为那个女人,是娉婷……
仲文终于娶妻,对方是个可爱的华人女孩,两人共同孕育了三个孩子,如今孩子亦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也已长大,仲文在去年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了我们,离去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含泪看着我,最后一句话是:姐,我哥……
我知道,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夏生,我又何尝不是?我们曾经无数次想过回国,都因各种原因耽搁,或战乱,或自身疾病,或儿女之事,总想着一辈子还有很长,以后再说,未曾想到,这一耽搁就是六十年。
也曾不断写信回去托朋友打听,可所有的信都因查无此人而退回,我们的朋友熟人都下落不明……
我和逸君的儿子叫爱君,娶了仲文家一个女儿,很漂亮的女子。爱君比他爷爷和父亲都厉害,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孙儿孙女们,其中孙女如梦二十一岁,最喜欢听我说那些窨子楼里的故事,做梦都想听雨滴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而我,唯一不变的嗜好,是捧着我和逸君码头相拥的照片,回忆江南潮湿水润的空气。照片早已泛黄,可记忆里,柳色依然如新,黄花年年必开……
每天我都会对着照片说重复的话:逸君,你可满意现在的我?歌很幸福,一直一直很幸福,等时间到了,歌就下来陪你了,歌不做傻事,你得把糖栗子先剥好,歌老了,牙不行了,真的不能剥壳了……
逸君,你还是旧时的模样吗?可是歌老了,你还能认出来吗?
其实,我知道自己离和他重逢的日子不远了,因为越来越力不从心,只是,很想念雨天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想念河岸柳堤年年新绿的杨柳,想念码头上或许已布满岁月斑驳印记的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