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104)
不行了,他只有这一个念头,江停熬不过去了。
必须快,必须尽快!
仿佛冥冥之中上天保佑,暗流骤然加急,裹挟着两人轰然撞上岩石又转了个急角。严峫整个身体护着江停,承受了巨大部分冲力,霎时喉咙里喷出满口腥甜,随即耳膜被重锤闷然一砸。
哗——
河道陡然变窄,水流托着他们冲上了岸!
混乱中严峫算不出自己已经游出去了多远,再无法观察周围的景象,恍惚只感觉离坠河处已经有相当长的距离了。江停整张苍白的脸浸透了水,双眼紧闭一声不吭,严峫一摸他脉搏,虽然稳定但极其微弱,当即把他翻过来倒置在自己膝盖上,猛地一按脊背。
“呕——”
江停全身抽搐,进入肺部的水被硬控了出来,旋即被严峫放倒在地,双手叠起在胸骨下部发狠按压,辅以人工呼吸,再次起身按压。
血水不知从他身上哪个部位涌出来,一滴滴洒在江停脸上、衣服上,洇出大片血痕,但严峫毫无觉察。
他甚至没有任何痛感,也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自己在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之间转换了多少次,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惨白无力,甚至急剧发抖。
“咳咳咳!”
终于,江停喉咙骤然痉挛,狂喷出混合着血沫的水,在狼狈不堪的抽搐中醒了。
严峫心头一松,支撑意志的那口气就泄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坐。霎时他感觉自己要倒,于是条件反射地用手肘去撑,谁料两条胳膊都冰凉绵软得像面条一般,刚触地就颓然摔了下去。
我怎么了?他躺在地上心想。
哪来这么多血?
紧接着他看见江停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踉跄跪坐在自己身边,脸色煞白到发青的地步,十根手指都发着抖地解开衣扣,反手脱下湿透的衬衣一股脑地紧紧堵在了他腹部上。
江停溺水刚醒,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严峫被他按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迷迷糊糊问:“怎么……怎么了?”
“别说话,没事的,别说话……”
“怎么了?别哭,”严峫喃喃道,“别哭。”
江停眼眶发红但神情冷静,用力把严峫上半身挪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让他心脏保持在比出血口高的水平线上,说:“你中弹了。”
“……”严峫的瞳孔微微张大。
尽管十多年来在各种行动中遭遇过很多危险,有些也确实堪称鬼门关上走一遭,甚至有几次他都做好了可能要光荣的心理准备,但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近距离接触死亡,那还真是第一次。
就这么中弹了?要死了吗?
可是人质还没救出来,我还有很多话没跟江停说,我还没见我爹妈最后一面呢?
这是不是也太快了?
大地似乎在震动,砰砰砰砰的。他不知道那是远处公路上的车接二连三停了下来,鸣笛声此起彼伏,很多行人在往这边跑。
“别怕,会没事的,别睡过去。你看,救援已经来了,别睡过去……”
严峫听不清江停说什么,甚至实际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意识一阵阵模糊,感觉灵魂似乎变得非常轻,几次险些从这具沉重的身体中飘出来,但都被江停的手臂死死锢住了。
“昨天,”严峫朦胧着喃喃问,尽管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昨天在……在车上,你是不是……”
“我知道。”江停沙哑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潮湿的脸颊贴着严峫的额头,强行让自己发颤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你听我说严峫,醒着听我说。你上次不是问我有没有兄弟吗?我有的。”
“我曾经有很多兄弟,但他们都在三年前离我而去了。”
“但你是不一样的,严峫。哪怕有一天我死了,我都会在天上看着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好好地活下去。”
第58章
铁轱辘在光滑的地面上飞速转动, 咣当咣当冲过走廊, 少顷后急救中的红灯亮了起来。
“需要紧急输血, 联系家属,准备签字动手术……”
远处人声喧杂,江停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上, 直勾勾望着脚下那片泛着亮光的地面,突然护士急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请问您是病人家属吗?”
江停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一抬头。
护士满面焦急:“请问您是病人家属吗?!”
“……不。”江停恍惚道, “我是……我是他朋友。”
护士手足无措, 正当这时走廊上有人狂奔而来,一把抓住后肩让她转过身, 随即只见马翔摸出湿透了的警察证往护士眼前一亮:
“伤者是我们公安局刑侦副支队长,这事已经通知当地派出所了, 请立刻实施手术,快!”
护士飞快跑走了。
马翔也是刚随着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而至的, 此时就像只气喘吁吁的落汤鸡,刷地耙了下还滴着水的头发,一屁股坐在了对面的长椅上:“小张在隔壁抢救。”
“……严重吗?”
马翔一摇头:“不知道。那伙人拿的应该是自制黑枪, 小张手臂中弹, 出血不多但难说有没有伤到筋骨。我刚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已经通知了省厅、市局和当地公安机关,正派人封锁现场以及追查歹徒,建宁市也正紧急调派技侦黄主任他们过来。”
江停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李雨欣呢?”
马翔双手抱住头,十指用力地插进头发, 片刻后终于抬起脸沙哑道:“我带着她跟小张游了几百米,上岸后才发现是前胸中弹。”
“……”
“人是在救护车上不行的。”
远处明明十分喧杂,急救室外却安静得令人窒息。
“他们的目标就是李雨欣,”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江停一字字道。
砰一声马翔捶在了长椅上:“但还有谁能同步探查案情,有谁能知道我们从看守所里把李雨欣提了出来,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妈的敢在刑侦支队头上动土?!啊?!”
马翔控制不住怒吼出声,走廊尽头的急救站那边几名护士同时回头,但向前走了两步,又讪讪站住了。
“在没抓住那帮人之前,谁都无法洗脱嫌疑……”江停轻轻吸了口气,说:“你,我,严峫,小张,市局所有被通知案情进展的内部人员,甚至连死了的李雨欣自己……我们都或多或少有着可以被怀疑的点。这些疑点在五零二冯宇光案中,在胡伟胜吸毒而死的那天夜里就浮出了若隐若现的影子,这次只是更加嚣张和明显了。”
他声音和缓而语意沉重,马翔满腔暴怒被不知不觉地强行压了下去:“您的意思是……”
江停没有直接回答他,短促地扯了扯唇角:
“当然,我的嫌疑是最大的。”
确实,所有人都是公安系统内部人员,只有他是个身份不明的外来户,除了“严支队的朋友”之外没有任何来历,甚至在冯宇光案之前全市局没人见过他。
如果案情中真的出现了内线,那么只有这个内线是江停,才算最好的局面。
“但你是严哥救上来的人。”马翔叹了口气,说:“警车往河底沉的时候,我拉着严哥、小张拉着李雨欣,抢着最后一点氧气耗尽前拼命往上挣,当时生死真的就只在零点几秒间。是严哥强行挣脱了出去,硬是赶在汽车彻底陷进淤泥前把你从后座上救了出来。如果当时你的安全带把严哥也缠住,你俩此刻都已经完了。”
“……”
马翔还想说什么,院长匆匆奔出急救站:“警官同志,是你们公安局的电话!”
马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站起身来看着江停:
“那么,你到底是严哥的朋友,还是通敌的内线呢,陆顾问?”
他们两人的目光在抢救室外的半空中交汇,半晌江停缓缓道:“……你们严哥认为我是他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