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春深(155)
北平的冬日渐深,民国十八年悄然而过,孟月泠已经与吉祥戏院谈好了条件,来年春天在吉祥戏院开台,签了半年的合约,随时可以往下续。佩芷看着这件事定下,放心了不少。算起来他停演足有一季,刚好休息够了,亦不会太久而荒废技艺。
至于他选择吉祥戏院的原因,当然是离家近,不是没有别的戏院开出更好的条件,可他想今后每天陪佩芷吃饭。
两人一起在月下烛前描九九消寒图,等候着冬去春来。
一月末是柳书丹的忌日,佩芷陪他冒着寒风去了碧云寺。
烧香的时候,两人各拿着三炷香,刚凑近香灯没等点燃,孟月泠手里的一炷香断了。就断了一小截,他本没当回事,正要继续点,佩芷却小题大做地非要去换三炷香。
孟月泠听她的,嘴上还是说了句:“其实不妨事。”
佩芷却不这么认为:“你没听过那句话?烧断头香,来世要分离的。”
孟月泠淡笑着问她:“你已经把来世都安排好了?”
这辈子都尚且不能全由自主,谁又说得准下辈子呢?
佩芷说:“你别不信,说不准我们上辈子就烧了断……”
孟月泠伸手堵住了她的嘴,指尖带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佩芷噤声,没继续说下去。
他语气带着数落:“别乱说。”
佩芷言道:“你看,你还是信的。”
他本是不信的,因为是她说的,他才信。
相偕下山的时候,不像那年飘着大雪,这日是个晴天,也算是北平最近最暖的一天。他终于说出了口,给她讲柳书丹去世那年的光景。
当时他已经在俞家学戏快两年了,除去过年的时候回了趟家,平日里连柳书丹都见不到,明明孟丹灵学戏的时候都没这么苦,孟桂侬美其名曰他学得晚,就得比平常人吃更多的苦头,过年肯让他回一次家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柳书丹平日里想他也只敢在俞家的院门外偷偷瞧他几眼,有次被孟月泠看到了,哭着喊着要找娘,俞芳君唯独打过他那么几次,便有那一次。
他被打还不认错,许是真的想柳书丹了,死咬着要见她。结果自然没见到,柳书丹还被孟桂侬责骂了一顿。听说孟月泠被打了,柳书丹忍不住又哭了一通,那次之后都不敢偷偷去看他了。
他像是被爹娘抛弃了,除去天资不错深受俞芳君的喜爱,所以挨打挨得少,看起来和那些被卖到俞家班的师弟师妹们没什么区别。秦眠香还爱开玩笑逗他,说他指不定真被爹娘给卖了呢,引孟月泠狠狠剜她一眼,半天不搭理她。
大抵在他到俞家的第二年春天柳书丹就病了,他全然不知,还想着早日学完了戏就能回家见到柳书丹了,平日里极其刻苦。
那年腊月末,行话说“男怕西皮,女怕二黄”,秦眠香还在为二黄的开蒙戏《战蒲关》发愁,频频挨俞芳君的打时,他已经开始学《祭江》唱反二黄了。
《祭江》这出戏唱功吃重,孙尚香是重头角色,长篇累牍的戏词他怎么都背不下来,俞芳君拿戒方打也打了,打得他一双手心红得发烫,再打下去怕把人打坏了不好跟孟桂侬交代,便把他关在了俞家的柴房里。只给了一盏汽油灯,让他捧着戏纲背,什么时候背熟了才能出来。
说到这儿到时候,孟月泠语气很是轻飘:“现在回想,觉得自己挺笨的,一出《祭江》就给难倒了,不像能成角儿的材料。”
佩芷却心疼他,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孩童如何能懂那些晦涩的戏词的含义,全靠死记硬背,背不下来再正常不过。
她只能低声说:“不是的,不怪你。”
傅棠说他这一生只过春天,那么孟月泠的一生或许算得上只有冬天,那年还是最冷的一季。
柴房里四处漏风,他只穿了一件棉袄,片刻钟便浑身都冻透了,轮换着手拿着那本戏纲,说出口戏词都是颤抖的。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缩在那儿睡着了,唤醒他的是外面的拍门声,来自俞家的院门外,是柳书丹。
柳书丹拿着串糖葫芦,从柴房的漏缝处给他递了进去,他哭着叫“娘”,号啕道:“我真的背不下来了……太难了,娘,我想回家……”
柳书丹泣不成声,让他拿住了糖葫芦,磕磕绊绊地安抚他:“小逢,你别哭,你听娘跟你说。既然这苦咱们都吃了,你就得唱个名堂出来,知不知道?不能白受这个苦。”
他还是哭着喊着“想娘”,扬言“不想学戏”,柳书丹鲜少对他疾言厉色,那天却吼他“不许哭”。
等他不号了,她才说:“你听娘的,好好背,慢慢背,小逢一向聪明,肯定能背会,早点背会就能回到屋子里烤火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