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纪(6)
有人出重金,让他向我要一剂沙瑞西药。
看完那个数字我几乎要对天长啸:老孙头,你上当了。
王大一百万,阿四两百万,人家居然只给你五十万。
这是对你多大的不尊重啊。
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讨还公道的。
不管是谁,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一定要把他们扭出来。
老子已经要被烦死了。
晚上,我出去串门。
我串了镇子里面所有的门,串到半夜三更还没有走完全场。
镇子上每个人家里我都去坐了一下。
家境比较好的就给我一杯茶,家境不大好的就给我一杯水
大家奉客都很周到,所以我从最后一个人家里走出来,肚子里装的液体绝对足够养一打以上的草鱼。
和水一样多的,还有各色具备当地特色的八卦。老王和老李他媳妇眉来眼去之类的。
这是小镇子比大城市好的地方,在大城市里,老王必须要和老李本人眉来眼去,才构成有价值的八卦消息。
除此之外,不出所料,人人告诉我,就在这一两天内,有人挨家挨户上门,询问有没有一种叫沙瑞西草的草药,而且还留下联系方式,说如有发现,重金收购,多少不论。
好多人慎重地把这个联系方式藏了起来,然后收拾干粮准备明天进山去找草药。
我问他们知道什么是沙瑞西草不,大家都很诚实地摇头。
但是,“重金啊!!那得是多少钱!!”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闪出金黄色的憧憬。
然后他们就想起来,我就是一个开药店的。
然后他们就扑过去把门关上,生怕有人偷听似的,压低声音问我:“你,肯定有那草吧。”
然后我就郁闷地起身,走出门去,怀着一种幻灭的心情去下一家。
我在这个镇子上开了一年的药店,从来没有人来买沙瑞西草―――有人用过,是我直接开给他们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种草药的名字。
我预感到不用多久,整个镇子里的人就会从各自做的事情中间脱身而出,争先恐后奔向山野,疯狂寻找一种他们以前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植物。
金钱可以毁灭很多东西。
比如这个小镇上这些向来纯朴的人。
事实上我的预感很准,因为第二天一早,蜂拥而来的人就堵塞了我的药店门,每个人都在呼喊着同样的一句话。大部分是镇子上的青壮劳动力,养家糊口的主力军。
如果有一种方法比种菜挑泥更容易赚到钱,也不犯法,就是神仙老子,也没有办法说服他们不尝试一下就放弃。
我和阿四忧愁地站在离店门还有一千米左右的地方,不是我们怕死不敢开,是根本挤不进去。
阿四自告奋勇,要去告诉大家我们的最后一剂沙瑞西草已经卖掉了。
但是他们根本要的还不是草,是问我草在哪里长的,怎么去摘。
我烦恼得整个头都变成茄子的颜色,把他牢牢抓在手里:“你赶紧回家躲起来,那些人一会儿就会到我们两个人的家里去找我们,你记得跟他们说,我昨天已经把你炒掉了,一定是因为我想独吞沙瑞西草。”
阿四的胖脸嗔怪地对着我,天真无邪:“我为什么要诬赖你。”
我对天长啸:“你如果不诬赖我,人家就要诬赖你了老兄。”
我的名字叫杰夫,我的专业是在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副业则多种多样,落脚在当归镇后,开药店就是我安身立命所在。
如果你认识我足够久,你会发现我不大老,不大受伤,不大生病,不大有追求,不大惊动,也不大好奇,总之不大对劲。
如果你问我有什么人生理想,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想做一个普通人。
如果老天赐予我生老病死的权利,我绝对是世界上第一个听到自己得了癌症之后高呼乌拉,裸奔环城三周以示庆祝的人。
以上如果,在我的人生里都不成立。你觉得这件事很了不起,在我则有点想哭。
每当人家觉得我神奇。
我就想变成神经。
不但容易得多,而且有趣得多。
还好,无论是神奇还是神经,人生在世,就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做。
阔别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回到大城市,老实说我还真感觉有点不习惯。
尤其我去的是洛杉矶。
最典型的都市风景在此赤裸裸悬挂,纯正阔大,半点杂质都不掺杂。
从机场坐出租车到日落大道(向雷蒙钱德勒致敬),花完了我身上所有的钱,司机是个黑人,看我一五一十数着口袋里的硬币,在坐霸王车的边缘游走了数分钟之久,眼冒寒光,却默不作声。
我下车的地方,走十分钟就来到一个海边的小山坡,顺坡而上一些干干净净的小房子竖立着。买的人花了大价钱,家家户户的草地都像天鹅绒一样美。
这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太阳高照,我溜溜达达走上那个山坡,一路看着房子门口的名牌,在第七栋房子那里,我找到了要找的人。
因为门口毫不含蓄地竖了一块刻着主人名字的木牌。
名字是日文。
京川。
埋伏在当归镇我的狗窝里,不分青红皂白袭击我的那位仁兄,说他的老板是京川。
把他丢出去很久之后,我才稍微反应过来,其实他报出这个名字的目的并不是卖主求生,而是意存威慑。想必京川这个名字,在某个领域里如日中天,像刚烧出炉的红薯那么烫手。
既然如此,那要找到他,就很容易了。
从铁花的大门到房子有两条道,一条通往正门,一条通往车库,草地修剪很干净,没什么花样,虽然主人是日本的,家居风格却相当美国化。
没有警卫,周围非常安静,我慢慢走进去,走到大门,门上有两个黑色的蛇头状门环,我刚刚举起手想扣,那门就一下子打开了。
首先我看到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然后我看到一把亮晶晶的小手枪。持枪人却整个隐在门后。
两样东西都笔直地对着我。
“找谁?”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指,塞住枪筒,对方吓了一跳,往后一退,大叫起来:“干什么。”
我耸耸肩:“我找京川。”
顺手把门推开,那个人没注意,被门一顶,一个屁蹲摔在地上。枪也掉了,我注意看了一下,是个小个子的男性白人,矮墩墩的,肌肉很结实,脖子粗的不象话,穿一件圆领上衣,工装裤,样子挺利落。
他动作很快,一摔之后,弹身立刻起来,再没有和我客气,一拳就打了过来,动作似曾相识,看来京川对手下人是严格按照模式来训练的。
这次我懒得挨打,头一晃,避过去,也不理他,大模大样就闯了进去,门后是一个很大的起居室,宽宽的,地上铺着白色地毯,清洁起来不知道有多麻烦,日式的沙发和茶几,简单地摆在房子中间,左边墙角摆一个很大的白色花瓶,插着细长碧绿的竹子。有一扇门开在花瓶旁边的墙正中,听到响动,此时门半开,有一个穿白色家居服,清瘦挺拔的日本男人正走出来,他眉头微皱,隐有怒气,和我一打照面之下,突然脸色大变。
任何人发现家里来了个横冲直撞的不速之客,脸色都不会太好看的,但他的样子不像是气愤或恐慌那种常规的反应。
倒象是,他认出我是谁似的。
我停下来,张嘴正要说话,忽然背后有三个点传来热热的感觉,看来那位矮兄觉得自己的存在被蔑视,因此愤而射击了。
就草菅人命来说,京川的训练也是很有效的。
我转过身去,矮子男正看着他手里的枪发呆,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刺鼻的味道,我走上去,他猛退几步,活象刚才挨枪子的人是他一样,眼睁睁看着我把枪接过来,顺手把枪筒拗成一个圆圈。这支枪的造型现在看起来很有艺术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