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6)
那人倒是好心,说话也不叫人厌烦。胡九彰不由得抬头又往他那边多看了几眼,可嘴上却不松口。
“我这皮糙肉厚的,在外头睡都冻不坏,更枉说在屋里了!尊驾勿忧。”
胡九彰本以为说到这儿,那边也该安静了,谁知道里屋的居然直接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
“你是当兵的?”
胡九彰一抬眼便是人居高临下的目光,那一身绸布缝制的白底暗花儒士袍上带着一股子清香,胡九彰哪里见过这般的风雅,他正蹲在那儿铺铺盖呢,自己风餐露宿,用了半个月没洗的铺盖卷,稍微一抖里面就溢出一股子灰土味,叫胡九彰都有些不好意思往那地上展了。
“啊……是。”
胡九彰干脆一屁股在自己尚未铺开的铺盖上坐了下,就这么仰着头望他。
“尊驾有事?”
“没事。难得遇见了,便想与军爷聊上几句。”
军爷?胡九彰听了只想笑。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寻常人叫他一声军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当这两个字从此人口中说出时,胡九彰听在耳里就觉着特舒坦,说是如沐春风都不为过。
“啊……那就聊呗。”胡九彰脸上那一抹微红还未完全褪下,这一开口反而显得有些尴尬,“尊驾看着不像是外地人,怎么也在这小旅店里歇脚?”
“我啊……我是从家里头跑出来放风的,在外闲逛几日罢了。”
那白衣书生随口说着,居然面上带着笑,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俯身在胡九彰面前坐了下来。胡九彰一直打量着那书生面容,他面上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的的轻蔑亦或是厌恶。便是因了这一点,胡九彰喜欢听他讲话,这时倒也不介意对方突然坐到自己面前。
只是书生这般坦然,胡九彰心里反而愈发局促。他倒也想找个地方洗澡,把胡子好好刮了,再换身干净衣服。毕竟胡九彰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差,可胡彦的事还未办妥,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贪图一时的皮相?
“不知军爷如何称呼?”书生倒未看出胡九彰心中的忧虑,只若有所思的开口搭话。
“……我叫胡九彰,山南西道成州人,尊驾呢?”
“我是长安人。”那书生面上带着笑,“我叫……白慕云。”
“哦……原来是白公子。”
胡九彰“哦”了声,又瞧瞧这人,一身白衣,那衣料底子里的暗纹,正是祥云纹。他不由得撇撇嘴,心里直跟着犯嘀咕。
这长安人当真是与众不同,穿衣服还要穿跟自己名字能映衬上的,白慕云白慕云……他要是叫黄大牛还不得穿件黄牛袍来?
胡九彰只在心里打趣,面上倒不敢说。那白慕云见他并无厌烦之意,便又跟着开口。
“不知胡兄在何处奉职位?”
“我是陇右的兵,诶……公子不必如此多礼,我是个粗人,不讲究那些个,叫我老胡便好。”胡九彰冲着白慕云随意摇了摇手,他这时虽仍觉得自己身上臭,口音也难听,但当他一说到陇右,人便整个放松了。是啊,他是陇右的兵,是瀚海军。穿着这一身军装,他就是个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兵,实在应该坦荡些,不该在乎这些个细碎的。
“那胡……呃……老胡,你来长安做什么?”
白慕云倒果真按照胡九彰说的那般称呼了,只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胡九彰不由得憨笑。
“我啊……诶……”胡九彰笑了没两声,面上笑意便又被这一脸的凝重给取代了。“我来长安办点事,办好了,还得回陇右。”
“是什……”一见着胡九彰神色变了,白慕云眉眼一转,语调也跟着放缓了许多。
“是我的家事。”胡九彰叹了口气。
眼前这人明显就是个长安本地的富贵公子哥,显然身份背景都要强于自己,可对方却愿意这般顾及他的心情,见他忧虑,便放缓语调。胡九彰人虽然粗糙,可他心思却是细腻的。只一个顾念的眼神,他已经心领神会。这富贵公子哥愿意把他当人看,他也绝不会无礼冒犯。
“我兄弟在长安出了点事,我这次来,就是来找兄弟的。”胡九彰自己便主动把事说出来了,语气颇为坦荡,但他脸上的表情可一点也不轻松,“不是什么好聊的事,怕污了公子的耳,离睡也还早,咱们莫不如聊些别的。”
"呃……那好。”白慕云脸上仍带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其实一直挺好奇你们这些当兵的,都过的是什么日子,跟我讲讲?”
“哦?公子好奇这些个?那你可问对人了——”
胡九彰一听是要聊这个,一下来了兴致。别的他不清楚,可当兵的事,他还能不清楚吗?以往在北庭的时候,便是他给第六团的兄弟们讲自己家里的事、讲胡彦的事。不想如今到了长安,竟会有人想听他说他们瀚海军的事。胡九彰本就是个爱讲故事的人,这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从那年他只身由成州出发说起,一路讲到了北庭募兵。一件件如数家珍,事无巨细,得亏这白慕云一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只是还没等胡九彰说到新兵营,却见对面坐着的人身子已经惬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