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神(18)
晴好的时候,我们旷野读书,雨雪天气就不作要求。“去,去,各自游去。”
天高地阔,云淡气长,我们在旷野共坐而读。夫子盘膝坐于最前讲学。
犹记那时讲“七十二候”。
“谷雨,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鸣鸠拂其羽,第三候为戴胜降于桑……立秋初候凉风至,二候白露降,三候寒蝉鸣。”
蒲苇生于水边,质韧还洁,随风摇曳,簌簌作响。
长风从深谷中穿梭而来,在旷野四散,吹得经史子集随风翻动似声声曰去。
少年人散落旷野,坐而听学,广袖鼓风,扑棱棱地像鸽子。
我偶尔无意中和少商视线交汇,心中也悦然生风。
夫子好辩难,常常以一诘问作为一天的授课。我与少商是辩难场中常客。不过我们时常从声相和,很少有悖逆彼此之时。
场上和声,场下也是。我们逐渐熟悉起来。
我赞美他他神仪明秀,乌眉灵目,他夸我冰雪其人明月其心,颇有商业互吹的味道。
顾观说他每次听上两句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说他说的有理。
但我将这叫作不吝赞美之词,叫作直言不讳的欣赏。
少商也笑着拍顾观的肩膀,“顾观,你好无趣。”
“什么叫有趣?”顾观不悦地把少商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挑下去。
“成霜就很有趣。”少商指着我,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我比顾观还要无趣。”我忙摆手道。
“那我也是无趣人,我们三个就建个无趣门。”少商煞有其事地盘算道。
彼时我十分喜欢听他开玩笑,大约是觉得他是真正的有趣。
日月相推而明成焉,寒暑相推而岁成焉。我本以为,我们就这样可以一直旷野听学而群起辩难,青春作伴而放歌纵酒,度过我们的少年而共同成长为青年。
但是,命运早已为be写好了剧本。
归于暮春
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向院里举报我们三人有生活作风问题。
夫子的眼光在我们三人身上逡巡。
半晌,他问我当时入学之时的豪言壮志是否还作数。
我点头,重复当时求教于夫子庭前的话。
“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学生情愿一生束发佩冠,与这世间男子,一争高下。”
夫子沉吟道,“不改此志?”
“不改。”
夫子的目光,似乎又问:那你们仨?什么关系,什么复杂的男女关系?
“知交,莫逆。”我左右指了一下顾观和少商。
……我实在难以置信,怎会有女子站在两位男子中间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
唯一的解释是,她是个傻子!
我如果能穿回去是要给她一嘴巴子清醒一下的。
唉,当时这个愚蠢的我并不知道男女之情和至交之情的界限到底在哪,一心只觉得自己是以无性别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的,只不过恰好,喜欢的人,是男的。
心中坦荡荡,眼中清朗朗,在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信了我的鬼话。
少商和顾观瞧了我一眼,而后又对视了一眼。
场上一度沉默。
夫子表示,他不想管我们的闲事,注意一下影响,然后快滚。
这似乎只是一个生活插曲,但是从那时过后不久,戏剧发展就开始横冲直撞和扭曲变形。
快速到像是有人在摁八倍速,不仅让我回忆起来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失忆,而且是会反复咏叹“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程度。
我们堪堪躲过了郡主府组织的骑射比赛又称相亲大会,有惊无险地拿到了来年结业的名额。群起斗殴放过火,挑灯夜读赌过题。
硬核剧情持续高开,我和少商的情感线路却越发低走。彼此来回迷之操作,终于导致我们互相阴阳怪气,最后形同陌路。
我曾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去求教远山。
远山说是因为人的性情本就各有毛病,飘忽不定,而男女之间的感情更是变化无端,不可轻信。
我深以为然。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少商心性颇凉,恰好我气性颇大,在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又为什么时隐时现在少商身旁的姑娘的催化下,我狭隘的心胸终于不能给出一副好嘴脸,一怒之下悍然撕毁了我的旧日计划,在我的未来图景中将少商的脸涂抹了一团黑。
若是问顾观,顾观是夫子“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精神的传承人。我心中和少商的这场轰轰烈烈的青春大戏,在顾观眼中可能就是个生活情景剧。
当然,也可能在少商心里轻若鸿毛不值一提,哼。
但二人相看两疏离,而我更是愤然在结业当天离开冀州分院前往寒山总院的行为还是让顾观微微讶异了那么一下。不过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本来就不喜欢少商,是我一意孤行,他才不得不与少商共处数年。现在一意孤行的人不再行,他心里没准还拍手称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