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126)
苏清雉又惊又喜。
“我没听错吧?”
钟见杉不说话了,只轻轻点点头,那点头幅度小得,随便抖两下都动作比他大。
但苏清雉还是开心,当晚就带着钟见杉去了福寿楼,让掌柜开了两瓶他珍藏在那儿的茅台。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和钟淮廷一起的,这次同去的人已经换成了钟家老二。
苏清雉全程都像个奇怪又热情的老大哥,搂着钟见杉老泪纵横。
他跟掌柜说这是拜师宴,虽然仓促了点,但绝不能敷衍。他还大方地包下了整间福寿楼,为当晚所有宾客都结了账,钟见杉有些尴尬也有些后悔,只能再三劝他少喝点别太张扬了。
苏清雉不听,他一杯一杯地给自己斟酒,他说想不到自己还能等到这一天。
最后喝醉了还大哭着非要跟钟见杉拜把子。
好几个人拉都拉不开。
不过醉后的事,他从来都是一醒就忘。
所以根本不会觉得丢人。
丢人的只有钟见杉。
可怜钟家老二面皮实在薄,整整一个月都没敢再去福寿楼所在的那条街……
苏清雉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钟淮廷临走前压在枕头下的纸条。
『见字如面,替我照顾好见杉,更照顾好自己,还有,等我回来。——钟淮廷』
钟淮廷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劲瘦轻逸,落笔如烟云却依旧有力,在纸背上还能摸到每个笔画行走间凹凹凸凸的痕迹。指腹轻轻地扫上去,苏清雉心里竟升出些病态的餍足。
他居然已经到了光是摸着钟淮廷的笔迹,就欢欣雀跃的地步。
忍不住拍了拍脸颊,苏清雉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跑到客厅,拿出日历就开始一页一页地翻。
那天是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初七。苏清雉记得钟淮廷档案上的生日写的是九月初十,照着日历来看,二十九年的九月初十,刚好是洋历十月十日,也是国民政府的国庆节,又称“双十节”。
那时候在南京,每年都会有两场盛大的灯会,一场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另外一场就在洋历十月十日的“双十节”。
也不知道钟淮廷有没有逛过灯会,反正他还没和跟钟淮廷一起逛过,也没过过节,去年的“双十节”他都是一个人在医院度过的。
苏清雉自诩老实本分,其实骨子里就是个很标准的中国男人。他对各种节日的热衷刻在了灵魂里,他打心底就认为不管家人朋友还是爱人,一起过节才是在一起的标志。
他老早就想和钟淮廷一起过了。
但又实在不好意思说。
年纪大了,脸皮倒薄了,从前能够轻易说出口的话,现在到嘴边了还是会无数次咽回去。
连邀请对方一起过个节这种事,都要靠加密了才好意思用电文发过去。
苏清雉想了很久,起草了无数个电文版本,最终还是敲定了最正式的一封发过去:
『何日归宁?十月十日夜,蒋王庙有盛大灯会,诚邀“白鹤”同志一同赴会。——金钗』
他发完就开始后悔了,心想自己挑来挑去挑了个最次的,不知钟淮廷会不会笑话他。
不过也没事,要是钟淮廷反应不太好,他就可以说这电报是代钟见杉发的。左右钟见杉也是一个人在南京生活,难免会觉得太孤独,难免想哥哥,难免想和哥哥一起过节。
这都很正常。
钟淮廷的电报依旧回得迅速。
『归心如箭,思尔如狂,待鹤北归,定不负相约。——白鹤』
这封回电,苏清雉对着《三国演义》译到快要失语了。
所有的郁结通通消失殆尽。
他觉得钟淮廷在把自己当女孩儿哄。
他一直坚信自己除了喜欢男人,真的是个非常纯正的真男人。
但是此刻他不确定了。
他居然该死的很吃钟淮廷这一套,吃到想尖叫,吃到捂着脸在床上练了一整套飞踢。
钟淮廷不在的日子,每天都变得冗长无比。“21号”只剩下了江成德朱鹤和几个临时的代科长,总务科的事一下子多了起来,苏清雉终于是变得忙碌。但要说快其实也快,回忆起来,过去的每日每夜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繁复的琐事,都是一成不变,日子好像也“咻——”的一下就过去了。
他就这么一直和钟淮廷保持着电讯往来,他每天向钟淮廷汇报着繁琐沉闷的工作,钟淮廷也不厌其烦地听,偶尔也会给他说些上海那边的事……
比如哪个哪个银行又被“76号”炸了,比如军统局又对汪伪实施了怎样的报复,比如解救下了哪些重要人质……
再比如对苏清雉与日俱增的思念。
钟淮廷几乎每条电文的结尾,都要附上这么一两句,再紧急的电报后面也要坠着私话,苏清雉从最初的面红心热,到后来的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