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178)
他换上了西服,戴上了礼帽,领带皮鞋大金表一应俱全,手里还拎着巨大的牛皮行李箱。
吕有国看着他换好一身行头走出来,愣了几秒,才感叹他们的七营特战队长不愧是天生的“小布尔乔亚”(资产阶级)——
那是吕有国批评他时最爱说的。
从前听着觉得阴阳怪气,总要不服气地跟吕有国争辩上几句,如今听来却只剩鼻酸。
苏清雉故作轻松地骂:“去你的,我这是任务需要,你休想埋汰我,现在我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无产阶级)。”
送别的路上,他和吕有国依旧是吵吵闹闹的,一人一句地对骂。
两个人这么走着走着,走到月台,吵闹声便戛然而止。
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发着呆,脚边是精致的牛皮行李箱,耳边充斥着列车贴着铁轨“哐啷哐啷”的摩擦声,车窗外则是不断倒退的风景……
三年了,第一次离开前线,列车驶在去往南京的路上,沿途似乎还是那般山水,还是他记忆中的故乡,说诗意烟雨不失厚重,说古道遗风又多了朦胧。
他远远地望,被时间掩埋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烟紫色的云霞倾倒了半边天,橙红色的斜阳跳动着西沉,细碎的流光划破漫无边际的红和蓝,衬着地平线上广袤无垠的绿色群山。
排山倒海般浓烈的色彩里,突然有一泓纯净的白,顺着列车行驶的轨迹,一点点爬进苏清雉的视线。
等那模糊的白色被车厢慢慢拉近,苏清雉才终于看清楚了,那竟然是一座雪山,扑面的空旷随之袭来,车厢里是肉眼可见的冷寂。
他忍不住站起来,可无论从哪个角度,怎么看,似乎都是座雪山。
“兄弟,太久没回来了吧?”坐在他后排的老大哥凑过来,沧桑的声音感慨着,“我们的南京啊,这几年变化大咯,你看,现在连雪山都有了。”
“真是雪山?”苏清雉诧异,“南京这气候还能有雪山?”
那大哥笑了下,“当然不是,这原本是座荒山,听说还死过人……但现在上头种的那都是金钗石斛。原本石斛开花是带点淡紫的,也不知是这山上土质的原因还是什么,漫山遍野的石斛全部都雪白雪白的,远远望去啊,就像是雪山一样。现在这山可有名字了,叫石斛雪山。”
“诶,你看,近点看其实还是能看出来的,那都是花。”
他说着,列车已经驶到了“雪山”近前,他便指着那山让苏清雉凑近了细瞧。
苏清雉顺着他的指引愣愣转头,那片令他窒息的白再次闯入眼帘。
即使隔了段距离,狭小的车窗依旧被纯白色占据。恬淡轻盈的白,密密匝匝,远离了纷繁尘世,透过车窗玻璃上的薄灰看去,像是蒙了层细沙,山花密得连根茎和土色都望不见。
列车在疾风中飞驰而过。
花海中激荡起波澜,花枝摇曳着颤动,分明是极具浪漫主义的色彩,却在氤氲了太阳直射后变得滚烫而刺目,像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
火势直漫进苏清雉心底,难言的情绪疯狂滋长,他像是初入城市的听障旅人,偏头又问了一遍:
“你说这叫什么山?”
那大哥瞅着他,“石斛雪山啊,这上面种的都是金钗石斛。”
“石斛……雪山啊……”他喃喃重复着。
这里他认识的。
有印象,周围都没变,只有那座山变了——那是“竹机关”曾为他准备的刑场,是他一跃而下的地方。
他不会忘的。
不自觉眨了眨眼,眼眶有些酸涩。
他当然不会迟钝到以为这山的变化与他毫无关系,可也不敢太过笃定。他“死了”三年,这被战乱偷走的三年里,还有谁会记得他?还有谁会对他思念到这种地步?
也许,只是巧合吧……
但又忍不住心存幻想,是否是曾经崇拜着“金钗”的那群热血少年,在这么多年里依旧记着他惦着他,甚至亲手种下了这漫山的金钗来忆念他。
若果真如此,那他们的这份思念,当真是厚重到让苏清雉喘不过气。
太过炙热,太过婉约,也太过浪漫。
只是思念一闪而过。
列车开得太快,苏清雉扒着窗户还想再仔细看一看,石斛雪山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车窗后,什么都不见了。
满目的白又被一成不变的摇晃风景取代。
“好看啊?”那大哥见他恋恋不舍的模样,打趣地问。
苏清雉点点头,“好看的。”
此刻他突然觉得,纵使是从前最憋屈最不甘的时刻,好像也因为这一山的雪白石斛,而升华成了荣耀的回忆,他所受的苦楚有人记得,有人念着。
即便这可能只是他自作多情,是他会错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