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204)
他也有感情、也有底线、也有尊严,他不想自轻,不想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伤神。
儿时读过《孟子》,全篇里最喜欢的便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他想他很好地做到了,所以他惯会自省,所以他从未将自己的遭遇怪在任何其他人身上。
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没有怪过钟淮廷,从来都没有。甚至于挨了钟淮廷的子弹、被钟淮廷抛下,他也没有埋怨过,还想着去蒋王庙赴约,想着给钟淮廷解释的机会。
可是他什么都没等到,属于他的只是谎言和背弃。
所以他清醒了,他不求了。
可是他想,不能因为他善良他通情达理,就一而再地骗他、欺侮他。
他也是人,他并非无坚不摧,他也会难过。
钟淮廷说他们回不去了。
回去干什么?回去继续被骗?
继续那些文过饰非的谎言?
苏清雉拳头垂在身侧,攥得越来越紧,只有这样他才能克制住自己勃发的情绪。
“钟淮廷,你是我的上级,我不动你,但是……”他顿了顿,声音从狠狠咬合的齿缝里钻出来,“你真的,真的,真的很让人生厌。”
苏清雉爱憎分明,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讨厌”对他来说是种很微妙的感情,他却一连用了三个“真的”来强调它。甚至于,其实他对梁文坚都算不上是讨厌,但他此时此刻真的很讨厌钟淮廷,极其讨厌。
真能糟践人啊,钟淮廷。
擦干净手上的血迹,苏清雉拍拍衣摆站起来,不愿意再看一眼身后那个令人伤心的家伙,“你杀的人,你来收拾吧,我走了。”
“我不想说什么重话,但是,跟你呆在同一间屋子里,都让我觉得煎熬。”
他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的那间民房。
只是很颓然,也很决绝。
一年多前,童礼结婚了,他在前线得到的消息。大名鼎鼎的“旭夫”先生,历经重重生死磨难,依旧坚韧不屈地用笔杆子挑着抗日救亡和民族觉醒的重任。不过他的结婚对象自然不是钟淮廷,而是个朴素的年轻女人,剪着一头齐肩发,看去知书达礼,和“旭夫”先生也很般配。
其实苏清雉也明白,他的感情原本就与常理相悖,记得从前镇上有一户住着两个男人,镇上所有人都会对着那两人指指点点,说伤风败俗,说悖于人伦,说有病……等他大了点才意识到,那两个人大概是一对同性恋人,后来,他发现自己也是那种人。
他没给别人说过。
他的父母朋友也不知道。
他其实很爱炫耀,更不惧流言不怕世俗,但他的恋人不爱他。
不,大概不能说是恋人,只能说是,曾经喜欢过的人。
这么想来,钟淮廷其实也是很可悲的,喜欢童礼,可是童礼应该不喜欢他,或者可能是有些喜欢的,但至少不能为了他奋不顾身反抗世俗。
所以,可怜的钟淮廷成了被抛弃的那个。
然后可怜的钟淮廷转而来找上更可怜的苏清雉,可是苏清雉又做错了什么?曾经他为了守护钟淮廷的爱情,付出的已经不少了。
他不想再和钟淮廷扯上任何工作之外的关系了。
※
戴老板远在重庆,但作为军统局实际掌权者,他的情报网遍布整个中国,梁文坚在行动中意外身亡的消息,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梁文坚死在南京,整个军统局都紧张了起来,戴老板为此雷霆大怒,直接责令南京站站长殷寻全线追击胡逆,一经发现当场击毙。
逆,是逆党的意思。
梁文坚死了,胡岸在党国便再没有了名字,直接被称作胡逆,与那些归顺日伪的汉奸同罪,因为逆贼不配拥有名字。
报纸上也称呼他为“胡逆居便”。
居便,是胡岸的字。
“周敬水,那天是你和梁处座一同离开的,你能不能说一说,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胡逆是如何对他下手的?”殷寻转头看向苏清雉,眼尾下榻,眼白森森。
苏清雉眸色凝重,将早准备好的那套说辞搬出来。他作出一副因为亲历挚友死亡而惶惶然的样子,手上把弄着信纸,撕成一条一条的,再叠起来,如此反复。
“我、和文坚是相约去酒楼,谁想到他中途带我去了个偏远的小巷子,到了地方才说是让我帮着抓人……我跟着进去,文坚叫我在外面殿后,他说,他要一个人去汇汇胡逆,我就在巷子里等他。”
他说着抬起头,双目通红,像是回忆起了那一幕,额上都是汗,故意颠三倒四地讲:“我等了很久,我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胡逆用了消音器!我、文坚说我等着就好,他不叫我我就不要进去……我本来有些生气,觉得他不信任我,我还踹了他,但后来一想他是处座,我还是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