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23)
“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后脑的伤严重些”、“身体底子好,但还是得多多修养”……
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只听到后面杜仁简对着医生反复强调着他的身份、强调他在此次学潮中立下的功劳、以及对新政府乃至日本人的重要性……就差把一句“他是最厉害的汉奸,你们必须给我尽全力治好他”写在脸上了。
苏清雉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摁住了喉咙,一口气就这么上不来也下不去,只湿乎乎地郁结在胸口,像极地里终年不散的冰川。
脑袋后面被凿了个窟窿,原来也没多大事,两辈人一起当了汉奸,原来也是可以拿出来炫耀的。
医生交代完便走了,杜仁简吩咐下属拉了个凳子在苏清雉床边坐下。
他握住苏清雉的手,颇是苦口婆心:“耀中啊,这次真是辛苦你了,舅舅一定不会让你白白牺牲。你放心,舅舅已经向日军司令部报告了你的事情,日本陆军总参谋长田中将军,他非常欣赏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等你康复了,田中将军会亲自给你颁发一等和平卫国勋章。”
“有舅舅在,自然没人敢亏待了你,也不敢让你受半点委屈!”
闻言,苏清雉讽刺地扯扯嘴角。
一等和平卫国勋章……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秘书呈希,呈希与他的目光对上,看了眼正慷慨陈词的杜仁简,想了想,还是向苏清雉走过去。
“钟……淮廷……”苏清雉动了动干裂的唇,声音很轻,喉咙哑得几乎要冒火。
几个破碎的音节依稀难辨,呈希不自觉将耳朵凑得更近了些。
“科长,你说什么?”
苏清雉闭了闭眼,忍住了想打人的冲动,终于还是耐着性子说:
“笔……给我。”
这会呈希终于是听懂了。
忙不迭地从公文包里取出纸笔,递到苏清雉手边。
苏清雉到底年轻,恢复力惊人,他示意呈希扶自己起来坐着。
拿了块小板子在信纸下面垫上,他扫了眼病房里各怀心思的众人,在信纸上写下。
“吵,让他们出去。”
呈希跟汪伪政府里其他人不一样,他就是个刺儿头,拿着信纸就在那些人面前展示了一圈,然后贱兮兮地对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们苏科长身体不适,还请各位改日再来探望八。”呈希脾气原先就不小,这两年跟着苏清雉倒是学了个十乘十,怕是到时候站在那位日本将军面前,都不会低下头。
杜仁简面露不善。
他久居上位,就算如今因为贪生投靠了日本人,但也是打着“曲线救国”的旗号,面对着日本人他都尚且能维持合作伙伴的颜面,几时被这样一个小辈甩脸色了?
这小辈还是自家侄子的副手。
“怎么?我在这里也是打扰?”
原本他这么一说自会有人捧着,可惜呈希根本不惯着他,转头就问苏清雉:“苏科长,他打扰了么?您点头就成。”
苏清雉点头。
呈希不说话,又对杜仁简做了个“请”的姿势。
杜仁简面色铁青,但再是不悦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愤愤地甩手离去,末了留下一句:
“耀中,舅舅不与你们小辈计较,但你做事也得要有个分寸。”
说罢整了整他纤尘不染的军装,拂袖离去。
苏清雉只是厌烦地摆摆手,示意呈希去关门。
他这个二舅,一辈子仕途坦荡几乎就没受过挫,从军校毕业起,那一直是家族里晋升最快最稳的那个。小时候,苏妈妈总让苏清雉多跟着二舅学,说二舅是十里八乡最争气的孩子,可比苏清雉那只会挣钱的爹强多了。
苏清雉也崇拜二舅,记忆中的杜仁简,风光霁月磊落谦恭,杜苏两家也一直以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而骄傲。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完美的二舅成了这副模样,句句话离不开他的官僚主义,如今竟还跟着那个贪生怕死的汪精卫一起,高喊着“和平、反共、建国”,然后当起了汉奸头子。
不过,也正是得益于杜仁简的“丰功伟绩”,苏清雉在情报站的潜伏任务才能顺利进行。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嘛……大汉奸的侄子,自然也是小汉奸。
也许,当初组织上对于苏清雉到傀儡政府的潜伏申请百般拒绝,也是有这个顾虑在的——他们害怕苏清雉经不住诱惑会临阵倒戈,害怕潜心培育多年的人才,反倒成了为日本人做的嫁衣。
“苏科长,您这位舅舅说话可真是讨人厌,您被当做汉奸打成这样,心里本来就够不好受了,他竟然还去日本人那儿帮你申请那什么什么狗*屁卫国勋章,这不是存心膈应人么!”
呈希一带上门,就骂骂咧咧地往回走,末了还对着门外淬了一口:“看他那奴才样!呸!谁稀罕小鬼子的勋章!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