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262)
“为什么这样问?”
“是我先问的。”苏清雉转过身,一瞬不瞬等着他的回答,“你只回答是或者不是。”
钟淮廷蹙眉与他对视,手掌慢慢收紧,很生硬地笑,“我不知道,能不能算。”
“那就是了。”苏清雉点点头,忍不住轻笑,“那你也喜欢我嘛?”
橙红霞光映着碧波万顷,隐在钟淮廷眼底,那里像是有跨不过的鸿沟和层层叠叠的银河。四目相对,从前费尽心思想要证明的话,此刻却说不出口,他看着他,对着他,每天每天,却从不能拥有他。
苏清雉垂下眼,自顾自地开口,他似乎并不想要钟淮廷的回答,“我只是觉得,除了前线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偏偏就对你的名字印象深刻。你现在又负责来照顾我,这么尽职尽责的,我就想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是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信任你,你就利用我的这份信任,在日本人那里出卖过我?所以我才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还结了婚,娶了现在的太太。”
他越猜越连贯,说到最后,语气中都带了点怨怼。
“你说,我猜的对不对?是不是你?”苏清雉语气咄咄逼人,他越发觉得只有自己猜想的一种可能。
钟淮廷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我没出卖过任何人。”
苏清雉板着脸,横眉竖目地盯着他,“那你说,钟淮廷,你也是军人,还是我的战友,那我把那帮小子们记得那么清楚,怎么独独就把你忘了?还记得你的名字,记得你壮烈的场面,难道不是你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打心底里不想记得,才会把你给忘了?好了,你别解释了,我现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走吧,我要自己去查一查。”
钟淮廷面上表情慢慢凝固,“你这个状态,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去?”
“你放心,我只是忘了点东西,并非失去了生存能力。”
苏清雉拉开抽屉,当着钟淮廷的面开始收拾东西,他要一个人去他从前镇守过的战地,去鲁南军区,现在抗战结束了,但他的战友们不会离开,应该还在那里。凭着记忆,他大概是可以回去的。
“我现在就回去,你等着,要是被我查到是你出卖我……”苏清雉捏着手里的大洋,目光骤然转向钟淮廷,语里带着怨毒,“钟淮廷,我们等着瞧。”
不顾钟淮廷的阻拦,他毅然走到门口,不死心地回头警告:“别跟过来,不许跟过来。”
钟淮廷顿在原地苦笑,“你去吧,我不跟着。”
福寿楼里到处都是熟识苏清雉的小厮,他们极有眼力,见人就笑,苏清雉走一路,一路地问好,声音既齐又响亮。
他胆战心惊地走,惊觉自己落入了敌人布防最严密的陷阱里,走出福寿楼时,眼眶却不自觉地模糊了。
抚上湿漉的面颊,他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心下只剩茫然。
其实一切都无从解释,他说出的那些猜想,连他自己都不信,而狠话放下了,他也根本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查起。细想来,如今,钟淮廷竟是他在南京唯一可以倚仗的人。
可在问出那句是否“喜欢”后,他无法面对胸中磅礴的情绪,他没办法在那间屋子里继续待下去,更没办法再对上钟淮廷的双眼。炽热的气息荡漾开,荡漾得他头痛欲裂,不是臆想出来的场景,一切却都让他窒息。
他只能走出来,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建邺路那处荒废的二层小民房。印象中,初到南京,他便是住在这里的。
他果真找到了地方。
灰石沉积,蛛网缠绕,腐旧的木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苏清雉深吸口气,敲开门锁走进去,尘封多年的故地处处都是土色,气味也极是不好闻。
这地方在苏清雉被竹机关抓获后便被封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来,两个人当年俱是离开得突然,也没来得及收拾。多年过去,依稀还能从被翻乱的废墟中看出曾经生活的痕迹。
苏清雉是来拿钱的,碰碰运气。
堂屋里供奉的关公像里头,有他当初私藏的大洋。穿过废墟走到堂屋正中,端起关公像伸手掏了掏,大洋竟然还在。
万幸。
钟淮廷一路远远跟着。
看他从那屋子里拿了钱,又走到集市上,比对着小册子一样一样得买,买不到就换别家,极是认真。
钟淮廷忍不住微笑,心下一片柔软。
纵是生了病,失去记忆,他的“金钗”同志也没有忘掉责任,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疑,这些都像是那人与生俱来的品格。
逛了一圈市集,苏清雉最后去了专贩文玩的古街里,他挑挑拣拣地买了一把古剑,一面铜镜,又转到街角的当铺里淘了个锈迹斑斑的剪刀和秤砣。把一切整整齐齐的包好,便赶往了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