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27)
拜别了胡岸,苏清雉重又坐上黄包车。
“嗯。”苏清雉点点头,“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南京本地人,你老家哪里的?哪年来的南京?”
车夫边跑边答:“先生,我是重庆人,今年年初,跟着客春堂胡掌柜一起来的南京。”
“原来是老家来的。”
无意义的攀谈很快结束,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苏清雉看着远方的天,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加入军统局多年,其实他从未想过死亡,嘴上总是说的大义凛然,满口的家国天下,可当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做好为抗战牺牲的准备。
他根本没那么伟大。
对苏清雉来说,杀那个日本将军不难,难的是在众目睽睽下动手却不暴露身份,难的是得手后还能全身而退。
胡岸说的没错,这次卫国行动想要有百分百的把握,苏清雉就不能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只有抱着必死的信念。
这是上峰的命令,是国家的命令。
为了胜利,他必须走下去。
车夫很快将他送到了钟淮廷的那栋二层小民房,付了钱,苏清雉拎着胡岸给包好的金钗石斛便下了车。
屋子里还是他离开之前的模样,门窗紧闭,陈设完好。
可是他故意铺在地面上那层薄薄的铅粉,已经被踩踏得四散在前厅各处,不成了样子。
钟淮廷没有回来,但是,有其他人来过!
苏清雉落好锁,拔出腰间的短刀,靠着墙慢慢上了二楼。
他不知道来人是否已经离开,便尽可能地隐去了一切声响。
在储物间里,放着一具日军军官的尸体。
那个人,是为了这具尸体而来?
如今是深冬,尸体摆放了三天也并不会有什么味道。
他握着刀巡遍了整间屋子,没有人。
那人已经离开了。
稍微松了口气,苏清雉径直转身走到了储物室。
猛地推开尘封多时的仓门,密闭的空间让空气变得咸涩潮湿,苏清雉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皱眉,慢慢踱步进去,匕首仍紧紧握在手中。
他能闻到血腥味,冷凝在艰涩的灰尘里,若有若无,可是他翻遍了储藏室里每个并不隐蔽的角落,都找不到那个被钟淮廷杀死的日军军官尸体。
没有,连尸块都没有。
空间里挥散不去的气味表示这里一定曾有具尸体,只是去了哪里,无从知晓。
苏清雉有些发冷。
钟淮廷交给他的事,办砸了。
可是,会是谁呢?
最近发生的事桩桩件件迷雾重重,让苏清雉没有半分头绪。
潜进他们家,不声不响地盗走尸体,却并不向日本人或伪政府检举揭发——到底是想帮钟淮廷秘密处理一切,还是想将这颗定时炸弹捏在手里,然后布下更大的棋局?
脑后尚未痊愈的伤口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疼得苏清雉几乎站不稳。
他要去找钟淮廷,要找到他。
钟淮廷给站里告假了,但是呈希并没有说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请假,苏清雉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不过因为先前日军司令部爆炸的事,日本人封锁了南京城的所有路口关卡,没有人可以随意进出。
只要钟淮廷没有出城,总能找到他。
苏清雉去了医馆,去了药房。
他想钟淮廷总不会蠢到光明正大地去病院,便挨个地向药房掌柜询问:有没有人来买过那些治疗枪伤的药,或是有没有人把几味药分开在几个药房买……可是如今时局动荡不安,掌柜们便也都谨慎了起来,一提及此事个个都是讳莫如深。
苏清雉什么也没问到。
他在家附近建邺路的珠市大街一圈一圈地找,走过珠宝廊,走过羊市街,走过下街口。他又去了长江边上,顺着沿途的画舫古迹走到了秦淮河,走过往日游人如织的夫子庙,最后又绕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历经了百年风雨的长街古巷里。
天上开始下雨。
南京城二月的雨总是萧肃的,瓢泼而下,寂静的城池被雨幕吞噬。夜变得灰蒙蒙的,恐惧和罪恶被洗刷一空,雾气在被战争毁坏的沙石路面上慢慢升腾,苏清雉站在雨中,有些茫然地望着这片灰色迷城。
路旁成片成片的浅紫色花海被雨点打碎,若有若无的淡香穿透雨水,那叫紫金草,南京城里有很多,到了二月遍地都是。
苏清雉慢慢地走,一步一步地走,走到街边已经没了声息,走到家家户户都熄了灯。
大雨将他身体上的纱布打湿,雨水浸透他尚未愈合的伤口,他感觉后脑上那个好不容易缝合的窟窿又裂开了。
很疼很疼,疼得他开始痉挛,伸手抚上那处,感觉有浓稠的血液顺着雨水一起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