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41)
动手,也毫无作用。
苏清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没有进门,就坐在家门口的半截台阶上,他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大片大片几乎遮住天空的黑色的云。
二月的南京城,天气总也不好,城区已经被连绵的暴雨冲刷了三天了。
夜空低得像是要坠下来,又像暗藏着无数黑色的漩涡,一圈一圈漫漫放大,黑云也随之飘摇着,像是黄泉路上勾人魂魄的引魂幡。
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叫唤,让寂静的深夜更显萧条。
前路茫茫。
苏清雉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他做不好间谍,当不了潜伏者,所以一步错,步步错。
按照组织惯例,潜伏者一旦有暴露的危机,就应该立即安排撤离,撤离到安全区。
可是,苏清雉不能走。
他还有任务。
尽管希望渺茫……
方致远那样的人,有揪出“21号”里军统特工在日本人面前立功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苏清雉还有可能在汪伪“21号”内继续潜伏下去,并伺机刺杀那位在华东战场上造成数万军民伤亡的日军大将么?
无力地捂住脸。
不可能了,他没有机会和钟淮廷并肩作战了,也没有机会在“21号”看到中国人民胜利的那一天了。
一切都完了。
苏清雉就那么坐了一夜。
他在等,等着日本宪兵队或者“21号”的人来抓他,可是他直到天亮也没有等到。
或许方致远真的会遵守诺言?
答案是否定的。
他只会反复地折磨苏清雉,让苏清雉体会等待审判等待死亡的痛苦,然后躲在暗处,静静地欣赏苏清雉被反复折磨后、心理接近崩溃的种种丑态……
玩弄猎物,虽然变态,却是猎食者的本能。
苏清雉坐在那里,他想了很多事。
从小时候缠着二舅讲战场上的故事,到长大了毅然选择黄埔军校,然后想到遇见钟淮廷,再从与钟淮廷的过往,想到他进入“21号”潜伏的日子……
想得最多的还是钟淮廷和“21号”。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比想象的还要更喜欢钟淮廷,每次到了这种时刻,他第一个想到的从来都是钟淮廷。
可是钟淮廷大概不会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因为钟淮廷不喜欢他,钟淮廷更不愿意接受他的喜欢。
而苏清雉自以为是的喜欢,自欺欺人的引咎,以及弄巧成拙的赎过,对钟淮廷来说,都是负担,甚至可能是钟淮廷敌后生涯遇到的最大阻碍。
他就是这样,这么卑微又这么卑劣地喜欢着钟淮廷。
尽管他足够小心翼翼,尽管他时刻压抑自己。
※
第二天,苏清雉照常踏进了颐和路特工总部“21号”的大门。
进来南京城里乱,“21号”就更忙,连站外大路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都停了,那些特工部安排在沿街小路上,伪装成流动商贩做侦查的便衣特务都收摊走了。
大街小巷,酒馆茶楼都关了不少。
在这个世道,还有闲心做生意的,除了汪伪政府的只有日本人,要不就是背靠着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的。
苏清雉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也不知父亲在老家过的还好不好。
民国二十六年的时候,日军侵华,上海南京相继沦陷,国民政府也迁都重庆。
而苏清雉的父亲苏葆元作为华动区最著名的实业家之一,被日本人逼着出任上海总商会会长的职务。
苏葆元心系祖国,表面对日本人虚以委蛇,背地里则是与重庆那边取得了联系,在日本人守卫松懈时,配合国民党派遣的军统特务秘密转移。
那时候苏清雉正在军统训练班里,得知此事的时候,苏葆元以及苏家全家已经在香港了。
苏清雉从小就无意继承家业,只想上战场,他几乎就是跟着二舅杜仁简长大的。而杜仁简叛变后,苏家便和杜仁简断了联系,再后来,苏清雉也进了汪伪政府,苏葆元大为震怒,直接公开登报,申明与苏清雉断绝父子关系。
那之后,苏清雉就再没见过苏葆元了。
也不知父亲母亲如今过得怎么样了,身体还好不好。
不知道等他被抓了,等父亲知道了他来“21号”的真实目的,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有些后悔当初登报断交做得太绝……
苏清雉坐在办公室里发呆,身后站着几个警卫,门外也站着几个。
没多久就有人来了。
急吼吼地叫苏清雉去审讯室,苏清雉想着该来的总还是来了。
只是没人押着他,他还像往常一样,大步流星地走在“21号”淌满国人鲜血的罪恶的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