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57)
正是严冬的天气,方致远脸上却出了大把的汗。
他半分不敢怠慢,苏清雉疼得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能听到深陷进皮肉的碎片被扯离的声音,疼得他已经分辨不清哪块是玻璃、哪块是他的身体了。
吊灯加诸在背上的重量缓缓减轻,主体完全抬走的瞬间,苏清雉失去了全部力气。
“把他抬到平地上,快,不能碰到伤口,也不能挤压不能摩擦,就让他以这个姿势俯卧!”方致远说得很焦急。
移动的刹那,苏清雉疼得几乎要晕死过去,他整个人因失血而奄奄一息,“你……你不会……不会……害我的吧……”
方致远没有回答,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故意忽略了。
留在礼堂的宪兵收走了田中谷川的尸体,苏清雉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终是得以喘息。
这时,在他混沌的视线里,有一双军靴慢慢走近,在他面前停下,锃亮的军靴粘了许多积雪,簌簌的寒气瞬时扑来。
像是回光返照,苏清雉眼前竟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知道,是钟淮廷来了。
他轻轻地、轻轻地伸手,靠近那双军靴,他想抬头看看军靴主人的模样,却因为背上的伤口而根本做不到。
钟淮廷慢慢蹲下来,他眼圈通红有些哽咽,他想抱住苏清雉但是却颤抖着不知从何处下手,只能轻轻握住那人未曾受伤的右手。
冰凉指腹带着霜雪的寒意,在苏清雉掌心那处细小的、被徽章割破的伤疤上来回一遍遍地摩挲。
“你……来了……太好了……”苏清雉喃喃着。
他俯卧着,视线极低,他仍旧看不见钟淮廷的脸,却有种莫名的安心。
钟淮廷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同样席卷着风霜。
那人开口。
讲的是中文,却并不熟练,是日本人说中文时最标准的口音。
苏清雉周身剧震。
他听到那人说: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钟君,那位是你的朋友?他看起来伤得很严重。”
钟淮廷拳头握得很紧,几乎能听到他指节咯咯的响动,却在听到来人出声后复又缓缓松开。
“是。”钟淮廷说。
这个声音终于换来了苏清雉的神智。
钟淮廷缺席仪式,是去接了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而那位朋友,是面前这个日本人。
钟淮廷怎么会有一个日本朋友?
那名狙击手,到底是不是钟淮廷?
他是被胡岸安插在“21号”的另一名军统特务么?
苏清雉有些颓然,本以为往后都看不到他了,却发现,好像从没有看清过他。
呈希总是说,说他看错钟淮廷了,说钟淮廷根本就是真正的大汉奸,是和汪先生和杜仁简一样的汉奸,是八面逢缘的“骑墙派”。说钟淮廷多方讨好,从骨子里就坏透了,所以才会在汉奸队伍里这么如鱼得水,才会稳坐“21号”副区长的宝座,尽管苏清雉多次指控,也根本无人怀疑他的真实面目。
『所以,钟淮廷,是你拿走了那支自来水笔么?
你根本不希望田中谷川这样的大恶人被制裁,对不对?你为什么一边提点我,一边破坏我的计划?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是谁的人?又在为谁做事?
钟淮廷,你演戏演了这么多年,骗过了所有人,你是否还能分得清,自己是为谁而战?』
苏清雉第一次对钟淮廷产生了怀疑。
他动摇了。
军校的校医室离礼堂不远,医生很快就赶到了,他们将苏清雉抬上了担架。
眼看着钟淮廷的身影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模糊,随着担架的摇晃,苏清雉终于失去意识。
不知道睡了多久。
病房外断断续续传来推搡的嘈杂声,苏清雉在睡梦中被吵醒,他挣动了下僵硬的身体,然后慢慢睁开了双眼,入目便是密密匝匝的一室白。
和上次一样,病房里依旧有不少人,却依旧没有钟淮廷。
苏清雉趴在床上,他发现自己没有期待了。
上次醒来,他心心念念着的是钟淮廷,这次看不到钟淮廷的身影,却反倒是松了口气。
他还不太能起身,背上的伤大概很严重,已经被厚厚的纱布缠了起来,动一下就牵扯着浑身肌肉火急火燎的疼。
他借着手臂的力,撑在枕头两侧轻轻将脸转向另一边。
他果然看到了呈希。
呈希总不爱和别人靠的太近,在“21号”里也和各个人都离得远远的,唯独爱黏着苏清雉,他坚信着苏清雉是真英雄。
所以,苏清雉的病床就像是分界线,明明白白地将呈希和“21号”的其他人划分开来。
只是这回,呈希却没有因苏清雉的清醒而高兴。
整个病房都没有太大的动静,所以外面的吵闹声才听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