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说——”她掰着手指细数,
“从我家后院新建的望楼往东北方向望,小舅你的兵马元帅府里的动向看得可清楚了。清晨你出门啦,早上跑马场练兵啦,卢家人被提去东西两边跨院里提审啦,通通一览无遗。我的望楼上还放了几把强弩,两人拉开,可以射出五百步——”
裴显听着听着,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他打断姜鸾的描述,“你府里修的望楼有多高?”
姜鸾估算了下,“二十尺往上吧。”
裴显立刻扬声召了门外等候的亲兵进来。
“传我谕令下去,在兵马元帅府的东南西北四处角落,赶修四座望楼,派人值守,眺望四处不寻常的动静。”
亲兵立刻大声应下,“尊命!”
奔出去几步,又回来问,“敢问督帅,四座望楼修建多高?”
裴显的右手搭在长案上,轻轻地叩了几下,“三十尺。”
“是!”
亲兵飞奔出去传令,脚步声远去,静谧的书房陡然安静下来。
姜鸾双手按着膝盖,乖巧地坐在原处,和面色不太好看的裴显对视了一眼。
她感觉有必要确认一声,“贵府上如今也忙着修望楼了。那我之前借的五十军匠……”
裴显手里稳稳地托着茶碗,从容喝了口茶,“不会少了你的。”
姜鸾又问,“小舅如今扳倒了卢家,金山银山手中过,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们虽说舅甥情深,一分一厘也还是要细算清楚,我都懂的。那五十军匠的工钱……”
裴显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视线落在茶碗上。
茶汤喝去一半,隶书字体的‘心平气和’四个大字便从茶碗沿处露了出来。
“都‘金山银山手中过’了,再敢收你的工钱,‘锱铢必较’四个字只怕从此贴在裴某身上,再也撕不下来了。”
他凉笑一声,“免了。”
姜鸾满意了。
她今日过来晃了一圈,该要的都要到手了,从未踏足的兵马元帅府也探过了,想看的京畿布防绘图又不给她看,她便琢磨着要告辞。
裴显不放她走。
“马上就是饭点了,贵客登门,怎么好不留饭。”他抬头看着窗外残余暑气的明亮初秋日光,吩咐下去,
“午食给汉阳公主多准备一份,就按平日的饭食准备。”
兵马元帅府上“平日的饭食”……
姜鸾瞥了眼茶几上冲泡得随意的大碗茶,又瞄了眼食案上豪迈的大肉饼。
嘴角抽了抽。
第39章 (二更)
兵马元帅府‘平日的饭食’, 是道道菜里放茱萸[1]的。
看起来还算可口的蒸羊肉锅子,羊肉洒满大量的茱萸,闻着鲜香, 入口辛辣,姜鸾咬了一口羊肉, 眼泪就飚了出来,舌头嘶嘶辣得吸气, 迭声唤着要喝蜜水。
出门在外, 解渴蜜水都是常备着的。今天跟随服侍的夏至匆匆忙忙跑出去拿蜜水。
去仆役等候的侧院和随行侍从要了蜜水罐子, 夏至接在手里,匆匆赶回来书房, 却被拦在了外头。
“蜜水刚才已经送进去了。”拦住她的亲兵寸步不让,“我家督帅和汉阳公主正在单独会晤, 闲杂人等回避。”
随行护卫安全的文镜站在庭院里, 冲她微微点头, 证实确实有蜜水送进去了。
夏至只得站在庭院里,透过半开的窗, 远远地盯着里头的动静。
自家公主和此间主人对坐着,手里握着个小巧的玉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兵马元帅府上的蜜水看起来很和她的口味, 她猫儿般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看到姜鸾脸上的愉悦神色, 夏至放心了。
一窗之隔的室内,姜鸾对手里的‘蜜水’,确实满意地很。
甜滋滋的果子酒的味道, 压住了满舌尖的辛辣。
“喝起来就是你们裴氏的私酿, 馥罗春嘛。”她又抿了一口, 舔了舔舌尖残留的香甜,
“我以为只在裴家宅子里有?没想到你的兵马元帅府里也放着。我记得你说过,喝惯了边关的烈酒,再喝京城的果子酒感觉寡淡。”
“你说的不错,我这里原本是不放馥罗春的。”
裴显的食案上也放了一壶酒,倒出来浑浊的琥珀色,酒香满室,一看就是他从边关带回来的‘回命’烈酒。
在自己的书房里,就着放满茱萸的几道辛辣开胃的肉菜,喝着烈酒,裴显的神色显得颇为放松。
“七月初七去了城外的别院一趟,看你喜欢馥罗春,就拿了几坛回来搁着。原想着逢年过节的时候,充做年礼往你府上送一送……”
他喝了口酒,视线斜睨过来,“这才几天,就开了一坛。”
姜鸾嗤地笑了。“怎么,抱怨我不请自来,害你少了一坛年礼?”
“不至于。”裴显往她的方向举杯敬酒,“今日你登门一趟,提醒了望楼的事,我应当谢你。”
“望楼的事,是我疏忽。”他坦然承认,“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里秘密修建几座高楼,借着登高望远的名义,用于窥探京城四处,我这边不容易知晓。”
姜鸾晃着手里的小玉杯回敬,喝干了一杯。
小巧玲珑的玉杯,一杯盛满应该不到二两酒,入口甜滋滋的,正好压得住茱萸的辣味,她当做蜜水喝了。
“这次扳倒卢氏,可以说打得他们猝不及防。但如果再来第二次,各家就有防备了。在家里修建几座高楼,从高处窥探京城四处的布防,再把军情泄露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呀。”
裴显夹了一筷子红彤彤的茱萸羊肉,不紧不慢地吃了。
“小舅承你的情。但是阿鸾,你反反复复地提起京城防务,又几次猜测会有人泄露出去,反应不太寻常。真不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事关重大,就算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八百户实封,多说几句。”
“说了就会给?”姜鸾嗤笑,“上次小舅在临风殿里亲笔写的桑皮纸,白纸黑字三条承诺,至今还搁在我的公主府里呢。哄人的招数只能用一次,多用几次就不灵了。”
裴显弯了弯唇,“阿鸾长大了,不好哄了。”
修长的指尖在食案上轻敲了几下,他提起一个人名。
“说起来,卢四郎下了狱。他是露山巷卢氏嫡系,放在刑部牢狱里不稳当,如今正拘押在我府里。”
姜鸾倒是有几分意外。“嗯?怎的突然提他?”
裴显又喝了口酒,对她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想去看看卢四郎?”
姜鸾诧异地摇头,“不想。我和他又不熟,去看他做什么。”
裴显喝酒的动作一停,盯了她一眼,“这句话不真。”说完又自顾自地喝酒。
姜鸾:“……”
“难得说句实话都没人信了,”她喃喃自语,“什么世道!”
随侍都被拦在庭院里,偌大的书房里只有对坐的两个人,姜鸾自斟自饮地喝了两杯,越想越不对劲,把手里的玉杯砰的往食案上一放,
“喂,你耳边都听到什么了?你以为卢四郎和我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