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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方趣志(30)

这个笨蛋。

这个一切行为根据都建立在她喜好上的笨蛋。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

她重复着,松开攥住他的手,向后退着跪坐在他双腿中间,轻轻将耳畔的碎发别到后面,冲他粲然一笑,弯下腰去。

片刻后,客厅里的荧光钟在浴室里压抑的低吟翻至午夜十二点。

满月之夜,过去了。

第二十二章 亮月

为什么一定要说谎?

刑天刖佝偻着身躯缩在副驾驶座上,抱住双膝紧盯着站在车外和工作人员交涉假笑的安琪,昆虫般巨大的双眼一眨不眨。隔着车窗玻璃的声波传递的模糊不清,但对他来说,那如同天籁的柔软声音和石心的碎语一起在他耳畔飘荡,犹如耳语。

活着,为什么非要说谎?

他能探到世界上每一颗期望被人发掘的绮丽石子,却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社会运行的规则。

“安琪。……谎……为伸麽……?”

“……我也不知道。”

于他而言,整个世界就如同一个巨大而不真实的水母罩,人类日常中声振频率低沉模糊的声线总是传达困难,楼宇之间绮丽石子发出的声音能够轻易掩盖过它们,可白日里,汽车喇叭与刺眼的霓虹又令他焦躁无依。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别人探过来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些模糊不堪的音符,一切都封在猫箱里,混乱不堪,焦虑难忍。

当然,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这样。

当白夜降临,满月升到穹宇最顶,那些醉醺醺的晚归者与夜晚出没的城市蟑螂们被笼罩在幽光之下,走过古巷,走过人行道,走过斑驳破败的城市晦暗,脸上映着艳俗霓虹灯反射出的光栅,每多沐浴一份那柔和的月,身上的变异就增加一分。平整的西装被撑开,提着公文包的双手皮肤炸开起卷,扭曲的面孔挣开一张不合身的画皮,大张着莹绿色的双眼咧嘴大笑,揪住街上变异不全的同类挖出大脑狼吞虎咽,乍起背上根根幽蓝的长刺吸食月光。而那些被挖去大脑的人类无知无觉般的挂着鲜血淋漓的半张完好面孔在沥青路上四处乱爬,任由腐烂的脏器掉落满地。

这个时候,人类的声音清晰无比。

他们大多数只能坚持几条街,少有能撑到回家掏出钥匙拉起窗帘的勇者。每每遇到这样的人,刑天刖总是盯着他,试图努力记住那张扭曲变形的面孔。而那些在夜间被掏去大脑的人似乎昼夜流转的后一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除了看上去格外疲倦。

刑天刖仍旧记得他初次“见到”这幅场景的时刻,那种恐惧几乎印刻进大脑深处,成为无法止息的本能。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寻找和他一样夜晚不会改变的人类。

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人呢。有没有和他一样,在那寂静的夜晚同样睁着双眼骇惧不堪的人呢。他在一个又一个的城市之间流浪,直到身上那件研究所的白袍变得破烂而不合身,直到他变得疯狂而歇斯底里。

他还是谁都没遇到。

“……回去?”

“身……什……什么?”

“我是说,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女人蹲下来抚了抚他消瘦的面颊,轻易触到了颧骨。“我觉得你的故事很有趣,也许,可以写成纪实体的小说,帮你找你说的那种人。”

“……好。”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又是……什么时候对她讲了自己的事?

他在长久虚无的朦胧中头一次清晰的听到了别人的声音,那澄澈的嗓音带着笑意穿透了他周围坚韧的水母罩炸裂在他耳膜旁,唤醒了许久无用的语言系统。他顺从的被拉着袖口站起身,在黄昏的翳阳中穿过那些相貌相同的大街小巷,穿过那些面容模糊行色匆匆的人群,在细碎的开锁声后进入到陌生的房间。

却有着熟悉的味道。

“里……腻……你是……研旧者……吗……”

“不,我只是个写小说的。”她冲他温和的笑笑,利落的剥掉他身上脏兮兮的罩袍,教给他如何使用浴室的热水和浴缸,给了他一片湿气氤氲的私人空间。

“我叫安琪,不安天命的安,火树琪花的琪。”

在那之后,她絮叨着给他清理了身上大大小小破落的伤口,在新开绷带和云南白药的奇怪味道中将他哄入梦乡。他其实一直想着不可以睡着,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会不会在夜间变异,会不会取走他的大脑。可那隔着薄被拍打在胸前的手太过温柔,和着石英水晶低低絮语的声音太过美妙,身下的床铺太过甜暖。

他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过无梦之眠了。

从那日起,他便在安琪家住下了。

一开始时,他常在夜晚撑着困倦的眼皮蜷缩在暗夜拥抱的角落,警醒的盯着在床上酣然入眠的安琪,惧怕她也同其他人类一样会在夜间异变。可她总是在入睡之前检查好门窗是否上锁,并且仔细的拉上窗帘,他有时还能看见晨起后的安琪冲他狡黠的眨眼,却并不明了其中的意义。她的作息并不怎么稳定,经常是临近十点才起床,夜半工作到一两点钟才会睡下。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安琪开始在下午时摆上一桌点心一类的东西,拿着小型笔记本,坐在他对面听他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讲述自己的过往和曾经,有时停下纠正他朦胧的感官,有时却因他不习惯的词语而发笑。

烘焙曲奇和薄饼的香气与午后的懒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刑天刖的嗅觉神经,夏日午后桑树上聒噪的蝉鸣和时不时响起的压抑低笑震颤着他的耳膜,那些罕见而美好的东西盘旋徘徊在他四周隔绝世界的水母罩中,冲击着他枯燥疲乏的大脑,像鹰隼的利爪紧抓心脏,令他失声难言。

他只能抱膝蜷缩在靠背椅中,睁着一双瘦弱而空洞的大眼盯着对面的女人,对着她笑弯的嘴角怔楞出神。他想吞噬她看起来美味至极的笑容,他也想将全世界的石心打磨雕琢,送到她面前。

那些感觉是什么,又应该,怎么形容呢。

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几乎废用的语言系统半点作用也起不到,那些支吾着的破碎句子连表达基本的意思都有困难,更不消说向她传达自己冲击脑髓的悸动。他内心的焦虑在这种困兽般的挣动中日益上涨,躁狂的欲/望剧烈影响了他的身体状况,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夜晚也不再能够安然入睡,枯瘦的身体燥热无比,胸腔中倒梨型的脏器四腔内,连血液都融杂着她的名字。

他仍旧夜夜偷入她的屋内,可目的却发生了质变。他嗫喏着干涩的唇瓣守在她床畔,长久地盯视的目光中是苦涩的贪婪和狂热的爱恋,枯枝般的指尖震颤着拂过她的发梢,佝偻着的瘦长身形看上去比他口中所说的人类更加神似怪物。他不再在乎她是否会在月光下异变长毛,他甚至生出一种可怕的臆想,恍然间看到自己跪伏在地上亲吻她的脚背,心甘情愿的奉上自己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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