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趣志(35)
她冷嘲热讽的吼完,砰的将那壮汉扔到地上,拔出桌上的砍刀在他面前比了比,蹲下身用脚尖碰碰他裤裆,再次挂起个有点虚浮的笑容。
“以后还敢不敢了?”
那大汉完全吓懵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浑身僵直着哆哆嗦嗦。
“那这样,我让你选:你呢,要么让我给你在这切了子孙根,爬着出去;要么去跟站在那边的,阿砚家那口子磕头道个歉,道声‘厂公大人,小人错了。’再从他裤裆底下钻过去,咱这事就算完。”她摇头晃脑的轻笑两声,在他袖口将刀上半干的血迹擦净。“怎么样?你……嗝……选哪个?”
虽然那大汉最后确给符柏楠磕头求饶了,却仍是爬着出去的,当天下午便在这人世彻底蒸发了。给他陪葬的,还有当日酒馆中所有聚在一旁看热闹的庶众,无一人遗漏。
“我乐意,剁下来抵今日酒钱。”
吃醉的安蕴湮冲柜台后的白隐砚吐吐舌头。
“左右也是要除掉那群碎嘴子,免得多生枝节,她今日倒给我上了些余兴。”
翘着腿斜倚在软榻上的符柏楠朝凉钰迁抬抬眼皮。
【说起来,你可知这疯婆娘是做什么的?】
凉钰迁仍记得当初得知他并不识得安蕴湮时,对方懒散声音中透出的恶质笑意。【她是寒门而起初新晋的翰林女官,年方双十便官拜翰林学士承旨,日后你们大抵会在朝堂上多有交集。她与我家阿砚是旧友,虽是亲宦派,但平日是瞧不出的。】
【对了,这人……酒品有些差。】
凉钰迁有时,实在极讨厌这个总阴里阴气笑的高深莫测的同僚。他日后回思起当年那一幕,总觉得那日符柏楠早先他一步探得了自己的想法,比他自身更早的知悉了那掩埋在漠视下的悸动。
若说巧,也偏生是巧。
那事情过后仅仅五日,早朝时便有人上疏皇帝清君侧远奸佞,奏折落款便是安蕴湮。那篇幅极长的奏折洋洋洒洒近万字,看着唬人,细窥之下却通篇都是毫无疑义的修辞词藻,中间有段竟然借由类比过街之鼠拉起家常,牢骚了一通家中府邸老是闹耗子啃了粮仓里的谷粒,终段也无甚铿锵字眼,仅仅一句【我主乃有道明君,万请您龙意天裁】便云散雨收,好似知道这奏章必不会呈给皇上,定然是先扣在他凉钰迁手中一般。
他几乎是全程挂着笑容阅完的那篇奏章,朱批后便遣人传了她来,与她一来一往假意唇枪舌剑一番,再放之归去。
那之后,每月安蕴湮都会在公务之中穿插着定时定点的递交一篇洋洋洒洒的遣书。只是拉拉杂杂闲话占得重头逐渐越来越多,后来便成了前两段仿着老八股编排上些推陈出新的讥讽之言,结句是常规样子的请圣定夺,中间则大段的扯扯在外的见闻家中的琐事,诸如府邸后门不知被谁开了个狗洞子老有野狗跑进来,不得已她养了一院的狗;屋旁梨树开花了,落了她一砚台毁了她一台好墨之类。后来大抵是觉得有趣,偶尔还在奏章中间加塞类似一片花瓣半根羽绒的东西。
那些细碎有趣的琐事被华丽的辞藻包裹,夹在众多如山如海般的沉闷事务中间,每每引得他要尽力板起面孔憋住笑意。他知对方许是实在不知该写什么,又非得做做样子,无奈之下才填了这些饶头般的“无聊”之事。可于他而言,于他这个自小入宫,日日勾心斗角奋力攀爬,几乎未注意过凡尘间欢喜事的苍白之人而言,这般平凡细琐的人生却是救引灵魂的蜜,美好的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这个年纪轻轻的翰林学士平日上朝时总一脸肃穆的大义凛然,连冲口而出的每个字都如同精算好的一般带着股愣头青的气势,与他相遇的视线永远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若无那过于豪迈的初见方式,月月投呈琐碎但有趣的“遣书”,他怎么可能被这般让人扫上一眼都觉不悦的女子引走目光。
慢着……他何时承认自己被之吸引了?
……不过是……不过是有些兴趣,这深宫之中倾轧攀爬的道路太过冷寂,偶然遇上个有些温度的,觉得有趣罢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公休之时打马围着安蕴湮家院绕了近二十圈的凉钰迁阴着脸,在心中咬牙切齿赌咒发誓。
“哟,凉司公,稀客啊。”不知何时开了家门的安蕴湮讥笑一声笼起窄袖倚在门口,声音刻薄。“怎么,来突袭?还是打算随意转两圈编排点什么?”
明知是刻意为之,可见到那副不屑的表情,他心中仍是不知缘由的堵起来。
“难得天好,本打算纵马出城,谁料想在此偶遇安大人,那便讨杯清茶罢。”凉钰迁也冷笑两声敷衍一礼,不由分说便越过她进了门中。他听到身后一声不耐烦地啧舌,随即大门被砰的甩上,接着便被快步引到偏堂的书房。
“银钩、铁观音,还是毛尖?”
女子掩起房门微微扭头冲他一勾唇,二人头一次面对面和颜悦色的交谈。那抹礼遇的笑容转瞬即逝,却勾的他瞬间失神,堪堪呆在当场,像个傻子般呐呐失言。
“……?凉司公?”
“!……咳,不必了,清水即可。”他低头轻咳,掩饰着身躯中忽然喧嚣起的心跳声。
他不知自己哪里出了毛病,刹那间竟涌起股不知名的焦躁欲望,期望将面前之人锁进怀里,一人独占,吞噬她绽在颊边的那抹笑靥。
“方才不得已为之,多多海涵。”她将盛满的茶杯推过,为防隔墙有耳压着声音坐得离他极近,他甚至嗅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梨花香。
“您今日到访,可是有事需要帮忙?”
“……是。”
他觉得大抵是那日六月底炎天炙烤的太过狠辣,窗旁的梨花香气太过浓烈,不然他怎会在对方温和的笑容里头晕脑胀的失了分寸发了癔症,鬼使神差的就伸手揽过她吻了下去,忘了身处何处,忘了对方的立场,忘了身负的重担,亦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凉钰迁幼时被卖入宫中,自出了敬事房那日起,年年岁岁寒来暑往,他埋葬了幼年稚嫩的童心步步为营走一步望十步,咬着牙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首往上攀爬,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语都按着最该做最妥帖的方式去走去说,没有一件事超过纲失过控。
唯独她安蕴湮。
他心中清楚,是该寻个空当向龙榻上的人捎抵句话将她抹掉的。可漫说编排这般的辞藻,便是心中稍起这样的念头他都苦痛的几乎窒息,反倒是想将伤她的家伙拖去个无人之处湮灭绞杀。他在自己未注意到之时便早早将这个人拾到心里,和血肉连在一起妥帖的安置着,任她扎根生长逐渐膨胀,直到有一日他忽然注意到对方已占去了他整颗心,再想狠狠拽下来已是晚了,便是稍稍触碰,都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抽疼。
到底……是为什么呢。仅凭那几本笑话般插科打诨的奏章?仅凭那初见时骂街泼妇样粗暴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