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75)
苏阑横了他一眼, “白话那么半天, 不就让我使美人计跟他们套近乎吗?我都听明白了。”
“甭管什么时候, 咱们这儿都还是个人情社会,可不比在纽约,我费这半天劲,就是怕你刚回国还随不了俗。”
唐明立深深点了个头,站在她这一边劝告道:“学妹,你千万别觉得委屈,人走出了校门就一定要被这社会推着长大,我读博那年也特瞧不起酒桌上哈腰点烟的,可现在怎么想的?人权贵肯给你脸儿让你点这根烟都是造化!没点本事傍身你连他们的金面你都见不着。”
“好了,我去。”
“我就知道苏总通情达理,以后咱俩就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明年业绩直逼香港分部。”
唐明立笑着从苏阑办公室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晚上别迟到。
苏阑捧着杯热茶,她看着被翻江倒海的雾气模糊成一面墙的落地窗,什么也都看不清。
年幼的时候,无人不是怀揣着绮丽华美的未来梦,以为自己付出足够多的努力便能掌控人生,可这世界到底还是属于帝王将相的。
刚上大学的时候,听她的辅导员老秦说,人到中年最怕的事,就是突然读懂了鲁迅。
当时苏阑不明白他讲这句话的意思,如今世易时移,也开始有点跟秦教授共情的味道了。
那些麻木悲戚、琐碎厌憎,甚至可有可无、可删可剪的小角色,才真正是所有凡人的写照。
孔乙己算是唯一穿长衫而且站着喝酒的人,说些“君子固穷”,扯段“之乎者也”,会用四种写法写茴香豆的“茴”又怎么样?
该低头时还得低头,该挨的毒打就得挨。
这就是时代洪流中,他们这些人的宿命。
苏阑认命般,长叹了口气。
傍晚她提前了一小时下班,早早便回家梳洗,既然决定要面对,总不好蓬头垢面地去应酬。
她从一纽约来的设计师朋友那儿借了条JulieVino的长礼服,它的设计很特别,斜肩的设计摆脱了千篇一律的抹胸样式,鱼尾依旧勾勒出曼妙曲线,黑色复古蕾丝呈现古典法式唯美。
晚宴设在京郊,主办方挑了一座颇有些来历的老宅子,里头光是可供观赏的古树就多达三百零八株,长年涌动的温泉水蜿蜒绕过园中,依池还修建了几处精巧亭阁,打穿过月门起,廊下四处可见悬挂的八角雕花宫灯。
六重景致,相映得趣。
水晶灯高悬的大厅里暖气充足,侍应生主动上前接过苏阑手上挽着的披肩,唐明立比她早到一步,他递了杯香槟给苏阑,一路油光水滑地领着她和各色人等打招呼。
他们刚和中船的老总寒暄完,苏阑就小声笑道:“学长你比我要适合交际多了。”
唐明立一壁和擦肩而过的人点头致意一壁对她说:“你这叫只见其表,这帮老头子平时可没这么爱搭理我,都是给佳人面子。”
可他身边的苏阑忽然就没声儿了。
唐明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了门口才进来的沈筵。
苏阑一抹嫣红唇瓣微抿,眉眼间顿时换了另一副神情,她眼睫抑制不住地轻颤,连端着香槟的手也有些抖。
她以为这些年她长居国外,读遍千卷书,踏过万里路,一颗心已炼化得百毒不侵。
可过了这么多年,隔着人头攒动再次见到沈筵,这个她平生唯一爱过的男人,这个远在她世界之外的显贵,这个让她余恨难平的公子哥,照样是溃不成军。
沈筵被一群人拥着,坐到了大厅正中央的沙发上,那些原本拿下巴尖儿看他们的衙门里混的人,此刻全堆着笑围到了他身边。
也是实在没料到他这尊大佛会来,主人家手忙脚乱的,一叠声吩咐侍应生开瓶最贵的酒。
待酒醒得差不多了,又特意唤了个颇有几分颜色的女服务生来为他倒酒,一身旗袍摇曳生姿。
那女服务生笑吟吟地,“沈先生,您慢用。”
说着又拿起茶几上的烟盒要给他点烟。
沈筵正跟旁边一副部打着太极,抬手稍挡,“不必。”
那副部挥手让人下去,“怎么沈董您戒烟了?还是人你不满意?”
沈筵没说话,只眼神淡漠地盯着不远处的苏阑,她端着香槟,闲适自然地和同行们用英文交谈。
说到兴起之处,伸出白皙手指将鬓边的长卷发撩到耳后,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叫她做起来,亦见无边风情。
副部见他半天都没转眼珠子,心领神会地让人把苏阑叫来。
主办方清楚这位是唐明立的副手,先跟他说了声,唐明立便挤到苏阑身边让她过去。
苏阑的笑容即刻僵在了脸上,今晚这是非打招呼不可了?
沈筵这个死棺材,成天的拿乔托大。
苏阑在心里狠狠骂了句。
主人家领着她过去,还不明就里地介绍:“沈先生,这是Merrill资本的苏小姐。”
苏阑装作不认识,礼节性的伸出手,“幸会。”
那位不可一世的太子爷转着手上的蚌佛,没有和她握手的打算,一改昔日的温和端方,在众人错愕不已的眼神里讥诮着开口,“捉迷藏好玩儿吗?阑阑,怎么又不躲了呢?”
周围说笑的人们一时静了下来,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犯起了嘀咕,这小姑娘和沈先生是什么关系?
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在她还想给双方留点见面余地的时候,沈筵反倒不领情了,非攒劲把大家都弄得下不来台才满意。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阑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她直愣愣地抬眼盯着沈筵那张冷白俊朗的脸瞧了半晌,他短而深邃的眉骨被灯光照得愈发立体,这段天生的蹙眉感倒没变,就连微微上挑着的眼尾中露出的那点子倦懒和傲慢,都和从前一样。
尤其身上这股冲天的清贵气,不管过了多少年也淡下不去。
苏阑倏地笑了声,“游戏早结束了,沈先生,您还没睡醒呐?”
沈筵觉得这么对话才有点意思了。
他牵了下唇角,漆黑的眼底尽显轻佻和风流,话里有话地说:“哪里是没睡醒?我那是没睡够。”
苏阑无语的瞬间脑子里又自问自答起来。
【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说出口的?】
【苏阑你可真有意思,一老流氓要什么脸?】
【这地儿有酒么?】
【好像有的。】
【能泼他脸上么?】
【当然不能。】
苏阑气得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她真多余给这种人脸。
沈筵被她这憋着想骂人但又给强行忍住的样儿逗笑了。
那副部见他心情不错,也大着胆子上前问道,“沈董这是您......”
沈筵敛了笑冷然打断他,“沈某还有事,今天先告辞。”
苏阑围上披肩就往停车场里走,嘴里骂骂咧咧的,把沈筵的母系家族问候了个遍。
她拿出钥匙才刚要摁下去,就被人从后面反剪住了双手,披肩无声委地,她整个人被扳过来抵在车上,等苏阑看清楚眼前来人时,她叫了声,“干什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