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昭昭(128)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这位为国操劳半生的老者内心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对这腐朽的朝堂积攒了多少失望。
次日早朝之上,他冷眼看着朝中同僚一个又一个的站出来弹劾指责他,看着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嘴脸默默地走上前,将自己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怒火与悲愤宣泄而出。
他化作了焚烧的火焰,企图燃烧自己照亮这人世间。
在众人错愕之时,径直地撞在了殿墙之上,血溅朝堂。
内阁首辅,当朝太傅就这样结束了他坎坷悲怆的一生。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钟太傅死谏的同时,麓安书院三十一名学生自尽而亡。
锦衣卫被当成谋害学生的罪魁祸首,四方学子群情悲愤打伤了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政。
诏狱内陷入一阵沉默,半晌后福安叹了口气,缓缓道:“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谢延卿站起身,手腕间的镣铐托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动声。
他朝福掌印所在的位置靠过来,沉声道:“麓安书院的学生是因何而自尽,你与太后娘娘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合作,这些您都还没有说清楚。”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折柳
咸宁三年霜降, 在国子监学生与四方文人学子的施压下,司礼监福掌印等人因孙卯交代的供词获罪被押入北镇抚司诏狱审问。
福安执掌司礼监近二十年,在内廷之中根基颇深, 带出的子子孙孙多达数百人, 共计所犯下的罪责整理好后写满了整整三本文书。
审讯结果一经公布,便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其中最惹得世人愤怒的便是隆德年间震惊朝野的麓安惨案。
供词之中不仅交代了当年司礼监人如何一手遮天, 将钟太傅逼至绝境, 更是详细记载了为朝中百官困惑多年的真相, 麓安书院三十一名进士是因何离奇自尽。
当年事发之后,所有人都曾误以为是锦衣卫在诏狱内对学生动用刑罚,伤害亦或者是肆意侮辱,以至于他们不堪忍受集体自尽。
未曾想事情的真相竟是有人假扮成狱卒,溜进诏狱哄骗学生们, 称朝廷要拿他们的性命威胁钟太傅认下结党营私,动摇国本的罪名。
一众学生不愿让老师因他们身处险境, 受人威胁。更不愿让钟太傅因受小人设计毁了一世英名,以及阻断历经千难万阻方才平稳运行的丈田令改革。
当天夜里, 三十一名学相约自尽,无一人苟且偷生。
真相揭开后,一众言官痛心疾首, 纷纷自发递折子奏请重审案件严惩罪人,以告慰钟太傅在天之灵。
次日早朝之上,三法司官员联合奏请重查当年案件。
接连几个案子的供词都指向慈宁宫, 却没有充足的证据能证明与言太后有关, 三法司几番愁苦后将目光放在了正在诏狱等候调查的谢延卿身上。
彼时, 诏狱牢房内谢延卿坐在桌案旁, 顺着头顶窄小的天窗向外看去。
外面天色阴沉着,灰蒙蒙的看不见一丝日光。
转眼间今岁已经过去了大半,他记得上一世大约就是在霜降后不久,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兴许同以往那般下了早朝后快些赶回来,陪言云衿一起包一顿饺子,坐在廊下烤火赏雪。
如今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想法竟也成了难以实现的贪念。
牢狱外传来脚步声,谢延卿收回思绪朝外面看了一眼,正见两名锦衣卫小旗走过来。
“谢大人。”
谢延卿站起身,应声道:“我在。”
“我们指挥使叫您过去问话。”
“好。”
牢房的大门从外面打开,谢延卿正准备出去时,隔壁牢房处有人叫住了他。
“谢大人!”
福掌印气若游丝,双手支撑起上半身匍匐着看向他道:“谢大人留步,我有事想求助于谢大人您。”
见谢延卿停在原地,福安靠在墙壁上开口道:“这几天我躺在这儿反反复复的想一件事,此时方才想明白,谢大人你为着今日的事饶了这么一大圈...想来一早就是听命于陛下的吧?”
谢延卿转过身看向他道:“我并非听命于谁,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闻言福安笑了下,这一笑牵动了伤口止不住的闷咳了几声。
待气息平复后,他缓缓道:“世人都说麓安书院去世的三十一名学子都是铁骨铮铮有血性的好男儿,如今看来同谢大人您一比,他们不过是选择了最为简单方式去反抗。毕竟大义凛然地赴死,可比委曲求全地活着容易多了......”
死了的人还能保全名声,受到后世之人敬仰。
侥幸活着的人却饱经冷眼质疑,一言一行如履薄冰。
谢延卿别开眼,神色淡淡地看向他道:“掌印究竟想说什么?”
“该交代的我都已经交代了...”福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肿胀变形的小腿,“如今我这样也算是遭到了应有的报应,老奴一把年纪已经土埋半截了,三法司那边还请谢大人你高抬贵手给老奴留条活路吧......”
这一番话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量,说完后他靠墙喘息了许久也没能听到谢延卿的回应。
半晌后,谢延卿朝牢门方向走了几步,镣铐拖行在地上发出有些刺耳的响动声。
即将越过福安所在的牢门时,谢延卿脚步停了下来,头也不回的缓缓道:“若这世间之事都用因果报应来解决的话,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有冤之人死不瞑目了。你们联手逼迫我的老师同窗之时,可有谁曾想过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福安直起身,正欲辩解便被谢延卿打断了将要说出口的话。
“我相信无论何时朝堂之上永远都还是心怀正义,德才兼备之人更多一些,三法司联合会审,不会姑息更不会包庇。至于掌印你结局如何,就要看大周的律法如何给你定罪了。”
说完,谢延卿跟上锦衣卫的步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诏狱。
北镇抚司的正堂之上,徐青芜坐在主位上随意地翻着手中的文书。
见谢延卿被人带进来,他将手中的书册抛了出去,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叫你来不是审问,随便坐。”
他挥手示意一旁的人过来奉茶,“我这人爱喝酒,没什么好茶招待你,将就一下吧。”
谢延卿看了眼桌上放的热茶,道:“我一个阶下囚,指挥使这样于礼不合。”
徐青芜也没恼,叫人过去将他手上的镣铐摘了下来。
他将一旁的卷宗递给谢延卿,问道:“这上面的记载的人是你吗?”
谢延卿接过卷宗,见上面详细的记录了包括他在内麓安书院三十二名学生的平日课业考核信息。
上面的字迹十分熟悉,那是他的老师钟勉亲手写下的。
为他们每一个人写下名字的同时,将他们的信息记录在册。
徐青芜递来的正好是记载他的一页,为首的两个字端正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