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墨烟(30)
艾伦用冰凉的手碰了碰耳朵,关掉平板上的空白文档,很想立刻让李钟买一台烘干机送上来。
但这么做实在太不自然,只好作罢。
转而去楼下便利店,买回两套一次性的贴身衣物,这才去洗澡。
浴室内一切如常,仅台子上静静躺着一条棕红色的小皮筋。
它的形状被束发的应力所扭曲,乍一看,像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出来时,温雪瑰背对浴室,正坐在床上读诗集。
身上的黑衬衫很长,搭在她膝盖上方十厘米处,露出修长的腿。
单腿盘坐时,另一条腿慵懒地下垂,像猫咪的白色尾巴。
她坐在窗前,夜风徐荡,窗外的筒子楼破败灰暗,吞噬了星光。
艾伦忽然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狭小的窗,阳光照不进来的房间,贫民窟肆无忌惮的暴力和张狂。
无可救药的洋垃圾蹲在角落里吞下药片,和老鼠一起睡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他憎恨这一切。
可曾经为了省一点钱,他不得不住在治安最差的街区,每天和他们擦肩而过。
焦黑的思绪疯长如麻,他皱起眉,想把窗帘拉上。
“怎么了?”
温雪瑰仰头看他,声音像一滴清水,坠入深不见底的墨色海域。
她梨涡浅浅,像盛着两汪甜酒。
“你不觉得月光很美吗?”
仅这一声,他眼前阴霾散尽。
月光的清辉溅落在她半潮的发丝上,像放入淡水的海藻。
黑衬衫更衬得她脖颈雪白,微微低下头时,长发一分为二。凸起的颈椎骨似汉白玉坠,将皮肤微微撑高一小片。
“博尔赫斯也是这么说的。”
她手指拂过诗集的书页,指着其中一句给他看。
她对西语不算熟悉,为了帮助自己理解,便将这句诗低低地读出声。
发音清澈温柔,小小的漏读和错音也稚拙可爱。
读完,她沉吟了一会,默默翻译道:“月亮,月亮不知道……”
“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皎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艾伦淡声开口,一眼诗集也没看,只看向她。
她坐在星海月色里,像一支包裹在黑绒布里的,永恒的玫瑰。
-
温雪瑰活动了两下手指。
她从没住过这种治安混乱的街区,面前景象对她来说,既陌生,又有种厚重且粗粝的真实质地。
她喃喃自语:“好想画画。”
说着对窗外拍了几张照,又回头看他:“你这儿肯定没有贝碧欧或者史明克,对不对?”
艾伦不懂油画,也知道这是两个贵得要死的颜料牌子。
他笑:“只有铅笔。”
“铅笔也行吧。”温雪瑰勉为其难地皱皱鼻子,“但铅笔不适合画风景啊,更适合画人像。”
她端详艾伦一阵,忽然露出个慧黠的笑,而后清清嗓子,模仿广告里的播音腔。
“艾伦先生,您是否想过,有一日能被现代知名画家看中,亲手画一幅属于您自己的素描小像?”
闻言,艾伦略略偏过头,轻声道:“你不是画过了吗?”
温雪瑰没听清:“什么?”
他扯了下唇角,不再多说,轻轻颔首:“我想。”
温雪瑰动作利落地站起身,规划自己和模特的位置。
少顷,她将艾伦安排在大床的正中心,自己搬过那张唯一的椅子坐好,白纸下垫了个硬文件夹。
房内仅一盏灯,光影关系单一固定,画起来新手友好,毫无挑战性。
好在模特质量奇高,才调动起了一些她的斗志。
温雪瑰莹白指尖捏住铅笔,熟稔地眯起左眼,将笔杆在眼前竖起,估算大致比例。
艾伦沉默地侧躺在床上。
五分钟前,他穿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被温雪瑰解开三颗扣子。
“这样才好看,画面有张力,线条也更饱满。”她循循善诱,“我可是佛美的高材生,你一定要相信我。”
好不好看不清楚,他只觉得衣襟微敞,有点钻风。
平时穿衣,他都将自己包裹得极为严实,很不习惯这种锁骨露出来的感觉。
艾伦隐忍片刻,开口:“我以为你只是画个头。”
“别这么没自信嘛。”温雪瑰运笔如飞,“这么好的身材,就要趁年轻时留存下来。”
这仿佛是怂恿年轻女孩拍写真时的说辞?
艾伦默了默,又低声道:“我觉得我像《泰坦尼克号》里的Rose。”
温雪瑰噗嗤笑出声,下意识也拿自己对比,想说我可不是穷小子Jack。
话到嘴边,立刻被她紧急咽回去,改成:“Rose不好吗?人家可是绝代佳人。”
为阻止他中途离场,温雪瑰嘴里的好听话一套接着一套:“而且说真的,单论颜值,我觉得你比Rose还好看。”
“虽说性别不一致不太好比,但至少在我这,看你产生的审美愉悦比看Rose强烈多了。”
艾伦哪见过她这么疯狂打直球的样子。记忆里,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直言不讳夸他长得好看。
他长这副皮囊,从小到大听过的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可没有一句能像现在这样,令他耳根微红。
温雪瑰还在火力全开。
她虚空比划了几根线条,目光清亮又精准,仿佛精钢打造的匕首,简直能从他微敞的衣襟缝隙里流进去。
她啧啧称赞:“太完美了,简直堪比大卫像。哦对,大卫像也在佛罗伦萨,改天咱俩一起去看。”
艾伦沉吟片刻,觉得她刚刚比划的部位绝对是胸肌。
他喉结稍滑,有种反被调戏的感觉。
温雪瑰的画技确实无愧于年少成名。两小时后,一幅完成度极高的素描人像已然诞生。
画中人栩栩如生,肌理灵动,仅用黑白两色,便勾勒出鲜活的肌骨实感。
艾伦看见画的第一眼,感觉自己像在照一面黑白色的镜子。
比例精准,观察细致,连他身上的几处小痣也忠实地体现出来。
唯一违和之处在于——
画中人也穿着白衬衫,却一颗扣子都没系,胸膛敞开,肌肉线条劲瘦明朗。
也是在这里,她展现出用铅笔画光的绝技。
在他紧实胸腹上,洒落点点幽微星芒。
艾伦简直有些恍惚,低头看了看自己,确认除了锁骨,其他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
“解释一下?”
他语调微沉,带着因茫然而愈发有魄力的威压。
这是大企业家的必修课,虽然自己已经懵了,但他们不仅不会表现出来,还要反其道而行之,想办法让对方先心虚。
温雪瑰眨眨眼。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作为艺术家,自然是怎么美怎么来。伟大的作品,容不得一丝一毫破坏美感的元素。
她温婉地将发丝撩至耳后:“我觉得这么处理更好……更有艺术价值。”
她机敏地替换掉了“好看”这个词语,力求让自己显得更加专业。
艾伦脸色黑了黑,不得不把刚才的问题补充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