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229)
晋王听他打趣,也是一笑,随后正色道:“这话不要当着别人说,现在局势还乱,陛下竟然有将我的婚事交给张贵妃之意,这个时候,宋家还是不要冒头比较好。”
谢舟也肃然了脸色:“今上如此糊涂?您放心,外头也知道宋家对您有救命之恩,别的我们都没多说过,张贵妃要是在您的婚事上做文章,我们就把张旭樘的婚事也搅和了。”
晋王看着谢舟,心中忽然生出了感慨——谢舟也是旧的。
旧的人和旧的东西,在他心里都格外的有分量,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裴太后和裴皇后留下来的痕记,虽然这些痕迹在逐渐变化,但他依旧觉得好。
好到谢舟成天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他也还是觉得好。
这些旧人像是一块一块的碎片,连同着新人一起,组成了一个金刚不坏的他,而宋绘月藏在他的灵魂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他提过酒壶,自己倒上一半杯喝了,对谢舟道:“我这痴猕猴也去换衣裳。”
他语气平淡,既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对智真大师的佛偈不以为意。
酒虽然不多,却足够他提起精神,重焕光彩,桃花眼里含着两点潋滟的光,笑了一笑,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样子。
谢舟在他身后追问:“什么痴猕猴,怎么突然说起猴来了?”
晋王笑而不答,只往寝殿走,走的一路轻松。
四更天,天还未亮,官员皆悬着一杆白纸灯笼入宣德门,百余点灯火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流淌,照亮门楼上的金钉朱漆、龙凤纹章,待漏院人群济济,都在讨论昨夜张相爷府上遭贼,丢失了张相爷私印以及一些张相爷手书的字帖。
再有大相国寺苏停和晋王相争一事,就连晋王指责张贵妃之言也传了出来。
众人去看在场的台谏,都猜测今日会有一场风暴。
尤其是与张家素有旧怨的方维春和看禁军不顺眼的孙燕,这两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猛烈抨击。
到了上朝之际,这两人果然纷纷上谏今上,要求今上严惩张贵妃和苏停二人,另也有台谏认为晋王罔顾法令,阻挠禁军抓人,以至于贼人逃脱,晋王也应当受到责罚。
晋王和贼人有关一事,倒是无人提起——毕竟晋王是先受了张贵妃刺激,再去祭奠亡母,和贼人毫不相关。
张贵妃遭遇台谏,张相爷面不改色,并未出言辩解,就连张派众人也都缄默无言。
今上听罢,不纳谏言,认为晋王与苏停之事是误会,张贵妃僭越也是因为礼官疏忽,与张贵妃无关,他会将张贵妃身边礼教官换一位,苏停罚俸三月。
就在大家意兴阑珊之时,刘宝器忽然出列。
“臣睹张贵妃天恩深厚,无有其比,已是殊荣,然贵妃侥幸得幸于今上,便恣意妄为,窃以中宫之仪,居住之处公然称殿,极尽奢华,引天下物议,累陛下圣明,贵妃又有兄长为相,陛下若是过授优宠,人当论张相是庸俗之才,皆因后宫而进,陛下此番应降贵妃之位,以示惩戒,否则天下之礼法皆乱,
再有苏指挥使,对臣民毫无敬畏之心,台谏素有进言,昨夜竟杀死晋王府护卫两名,无不骇然,禁军乃京畿之利器,国家兵府之一,所居之重,甚于枢密院,事干国体,臣不敢不言,今日苏停杀王府护卫,他日便可杀朝臣家私,他日若有觊觎大位者,停可堪大用?臣以为,苏停应引咎而避,除其三衙总指挥使,免使朝廷忠义之士惶然,
臣所言,望陛下从谏,若陛下不纳臣之谏言,请将臣贬黜。”
说罢,他取下头顶乌纱帽,高举过头顶,大殿之中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台谏之中方维春、孙燕、刘冯曾也都出列,恳请圣慈纳言。
今上坐在御座上,头疼不已。
他对台谏向来没办法,裴太后在时,都让台谏逼的拎了刀子,然而还是允许台谏上书,他没有裴太后那般魄力,在台谏的狂风骤雨下,只能掩面。
第二百五十一章 伯噽
这个时候,今上又想起来张瑞的好处。
每每台谏为难,都是张瑞出面,既为他解了难,又能让台谏满意。
可今日张瑞竟然没有出面。
今上几次以眼神示意张瑞,张瑞却都没有出列,只是垂首,似乎因为昨夜遭贼一事,十分疲意。
今上眼见无人出声,都在等他开口,只能沉吟半晌,温声道:“朕知刘卿之意,这次苏指挥使和晋王纷争,一个为母,一个为国,朕不忍苛责,便罚苏指挥使三个月俸禄,以儆效尤,至于张贵妃,朕也说了,宫中司與所供之物太过,朕会责罚,卿不必脱帽。”
方维春帮腔道:“陛下所罚,无异于隔靴搔痒。”
刘宝器正色道:“张贵妃既享一品贵妃名位,便应有与之相配的德行,然而贵妃日益骄纵,晋王贵为嫡长,贵妃竟出言喝之,豪无嫡庶之别,尊卑之分,置祖宗礼法于不顾,理应加责,若置之不理,日后亦有妲己褒姒之祸。”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心中一震,面露异样之色,都急忙垂首掩饰,又以目光左右扫视,想看看其他人对此有何反应。
甚至有人将目光看向了立于首列的晋王和燕王二人。
甚至有胆大者,目光在张瑞、晋王、燕王之间来回扫视。
这是朝堂上第一次提及嫡庶。
从前纵然晋王提起燕王,以老二代之,众人也知道晋王继位才是正统,然而从来没有人在朝堂之上提及此事,都尊着燕王和张贵妃。
晋王的嫡长之贵,如今终于以台谏之言,光明正大出现在众人面前。
晋王长身玉立于御阶之下,面色如常,荣辱不惊。
燕王牙关紧咬,面色铁青,两手在身侧紧紧握拳,恨不能冲上去撕烂刘宝器的嘴。
台谏参张贵妃,他知道今上会维护,所以丝毫不慌张,可是此时刘宝器撕下他们故意模糊的这一层纱,四周探究的目光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怒意难掩,想要出列辩驳,张瑞却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燕王骤然想起张旭樘所说的“退”来,人虽然没动,心里却十分愤恨,拉长了一张驴脸,冷眼去看刘宝器。
退退退,晋王都怂恿台谏欺负到他脸上来了,还要退到哪里去!
还有这该死的刘宝器,什么时候成了晋王的人了?
倒是三司度支使刘求俞站了出来,出言道:“今上圣明,并非昏聩之君,张贵妃在后宫多年,从未干涉政事,也不是祸国之流,刘台谏此言当真是胡言乱语,难道陛下喜爱谁,还要台谏首肯?”
刘宝器气势更盛,对刘求俞道:“既然未干涉朝政,你夫人为何给屡屡给张贵妃送珍品?张贵妃为何见了你夫人,说这是她家的姊妹!我倒是想问问,定州红瓷,连宫中都少,怎么你家倒有送给张贵妃的?”
刘求俞没想到会惹火上身,让刘宝器说了个哑口无言,僵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