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297)
银霄身躯沉重地靠着宋绘月,不假思索地睡去,天不亮,他便清醒,感觉头脑也随之清明起来,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能感觉到脑袋下方的柔软和温暖,鼻端满是刺骨的冷气,和宋绘月身上的气息混为了一体。
宋绘月轻轻一动,似乎也从睡梦中醒来,随后一只手覆上他的头顶,很是怜爱地抚摸了一下。
银霄听到李俊在旁边大打哈欠,肚子里发出一声长鸣:“好渴。”
宋绘月的声音轻轻的:“是啊,等着施粥吧。”
李俊又问:“今天会募兵吗?”
“不知道,”银霄又听到宋绘月说,“别说了,省些力气,渴。”
银霄听着,听话的继续闭目养神。
所有人都渴,喉咙的血干涸了,皮肉黏在了一起,唾沫星子往下咽时像是在犁开一块荒地,感觉不到舌头和牙齿的存在,嘴也黏在一起,若要开口,先得将两片嘴唇撕扯开。
唯一能让他们解渴活命的,就是一碗稀粥。
晨光射出,太阳也似从冰窖中捞出来的,没有暖意,等来等去,他们没有等到施粥的人,反而等来了厢军的募兵队伍。
流民草棚前,兵丁林立,兵刃如麻,桌案一字排开,一面金底黑字旗帜漾在半空,上面有“忠锐”二字,桌案下抬来十来个箩筐,里面放着一贯贯的铜钱。
桌案上放有三司布帛尺、笔墨纸砚、弓箭等物,坐在桌案前的官兵都能识字,可以填画格目,又有几名文笔匠候在一旁,合格者便当场刺绣,还牵来三匹健壮的军马。
募兵时,只要能合格,失职犷悍之徒,也悉收入兵籍,从前之罪,倒是可以一笔勾销。
流民们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能熬到现在的流民,大多是身强力壮之人,却并不愿意此时应募。
凡是流民,都会被编入前军,纷争一起,就得上战场,前军死伤最多,若是战事惨烈,几乎是十之存一。
银霄坐起来,以目光询问宋绘月是否上前,宋绘月摇头,让他静观其变。
一刻钟不到,人群中起来了三个年轻人,走上前去。
有人带头,渐渐又有人起身,很快就排起了队伍,宋绘月这才拍拍银霄,示意他可以前去。
“这可是条不归路。”李俊笑着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银霄身后,看着银霄量了体,官兵报道:“五尺六寸,合格,往右退二十步,掩一目视物。”
银霄退出去,试了目力,又让官兵看了看他的跃、跳,翻身上下马。
全都看完之后,填写格目的官兵才命他上前,问他姓名、年龄。
“楼银霄,十五。”
官兵问了哪两个字,将格单给他,让他去刺字。
文笔匠在银霄手背上刺下“忠锐”二字,拍了拍银霄的肩膀,示意他去领东西。
在他周围,还垂头丧气的坐着几个刺了字的年轻人,刺字并不十分疼痛,让他们难受的是刺字之后,便再没有退路了。
这里可能是他们的起点,也可能是他们的终点,定州城外的白骨,也将有他们一份。
想要活下来,太难。
银霄只是看了看手背上的刺字,随后便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原地没有动的宋绘月,然后便去领了十贯钱、头巾、丝麻鞋、布衫、系腰、布甲。
他不在意生,也无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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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闲谈
城中临时安置的营房相当拥挤,拖家带口的新兵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离茅房很近,离澡堂很远,还需要好几个人挤一间屋子。
但是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知道很快就会空出来,到时候屋子就会很空荡。
大家挤在一起沉默不语,连吃都吃的心灰意冷,仿佛自己吃的是顿断头饭。
晚秋的夜,已经非常寒冷,屋子里因为人太多,气息混乱,冷也冷的令人窒息。
宋绘月打开门往外走。
寒风钻进去一条缝,正要跟着银霄出去的李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缩了回去,并且火速将薄薄的门关紧,隔着门嘱咐他们二人早回。
宋绘月见他不去,又回身打开门,把银霄带着的铜钱交给李俊看管,自己只取了一贯带着。
外面干冷,两人闲庭信步,在城中闲游,街道上还堆放着许多木桩砖块瓦片,又满地都是黄土,许多酒楼都关了门,银霄的肚子里发出了鸣叫之声——营房中的晚饭华而不实,很是虚伪,对于银霄而言,相当于开胃小菜。
他饭量惊人,因为挨过狠饿,又总是在生死边缘徘徊,所以能吃就一定要吃,只要吃的下去,就不会死。
宋绘月听着他肚子里的叫声,便找了一家脚店——小到墙塌了一面都无钱修葺。
她点了两碗豆沫、四个芝麻烧饼、一斤驴肉,又要了两壶米酒。
伙计看了看银霄手上的刺字,赔笑道:“客官见谅,小店本钱不大,如今喝的水都稀罕,酒虽然还有,可是价钱贵的厉害……”
“我先结账。”宋绘月取出一贯铜钱摆在桌上。
伙计拿了钱,解开绳子,又取出三十个找给宋绘月,去了后厨。
等吃食铺上,宋绘月尝了尝驴肉,将芝麻烧饼夹出来一个,余下的推给银霄:“吃吧。”
于是银霄埋头大嚼,吃过之后,他打了个饱嗝,这回是真的吃饱了。
宋绘月吃的不多,反倒是喝了两壶酒,出门的时候脚下飘忽,干脆让银霄背着自己走。
银霄肚子里沉甸甸的,背上驮着轻飘的宋绘月,凝神听着四周的声音。
寂静夜色下总是传来细微的声音,干旱让整个定州都在慢慢的开裂,生灵逐渐死去,只有人还坚挺着。
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宋绘月低头看了半晌,觉得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很是有趣,便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钻进银霄的耳朵,呼吸声拂过银霄的头发,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了一连串斑斓美丽的光芒。
他在心里轻轻回答了这一声笑:“真好啊。”
宋绘月盯着影子看了片刻,懒洋洋地开了口:“谭然都要把林姨娘笼络走了,林姨娘要是嫁给他,日子就没有现在好过了。”
银霄答道:“等我回去了就拆散他们。”
宋绘月奇道:“你怎么拆散?”
银霄很认真的道:“他要是敢娶林姨娘,我打断他的腿。”
宋绘月哈哈的笑了两声,拍了他一巴掌:“对待自己家里人,还是要和气一点,打他一顿也就够了。”
银霄点头:“是,我听您的。”
“你还小,不懂,”宋绘月说到这里,很自信的和银霄谈起了嫁人的事情,“我有经验,我懂,咱们要是太强硬了,会把谭然吓跑,到时候林姨娘要伤心了。”
银霄想了想宋绘月的经验,应该全都来自于黄文秋——至于晋王,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那一步,宋绘月自己不提,他也不问。
“我是没人要了,不过不用人要,我自己也能活下去,”宋绘月又道,“等京都的事情办完了,我就去潭州做个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