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382)
可宋绘月说的对,他确实不能怎么样,打就打了,他的面皮让她卷下去三寸,他也只能受着,不能还手。
宋绘月低头看他:“你要打回来?”
胡金玉喃喃道:“没有。”
他一边听着自己的懦弱之语,一边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这一瞬间,自己所剩不多的自尊和傲气,全都让他亲自踩在了脚底下。
灵魂一分为二,一部分在身体里,一部分飘荡在外,审视自己的行为——他没有做错,要保全胡家在定州的一席之地,他就得这样,能屈能伸,能吃苦,能把自己的善心埋在心底,永不见天日。
宋绘月挥手让贺江淮放开胡金玉,转头看向赵、黄二人,笑道:“那么是你们二位中的谁,在拿我的人寻开心?”
黄意惠自诩自己是个厉害人物,三个弟弟都让她驯的服服帖帖,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到了今日才发现,自己只是小打小闹。
她心生惧意,率先为自己洗脱嫌疑:“与我无关,我如今要保住黄家剩下的生意,不能也不想和你结仇。”
宋绘月点头:“有道理,赵当家呢?”
赵子懿在自家地盘,本是说一不二,如今让一个小姑娘如此轻视逼迫,心头一股无明业火从肋下蹿上头顶,又生生压了下去。
他从鼻子里“嗤”的一声:“小娘子,不要胡乱咬人。”
宋绘月还没说话,外面冲进来个小弟,小弟跑的两鬓汗津津的,额头上也有汗珠:“大娘子,有人去贺哥家里偷妞妞,让我们抓了个正着,打问出来说是胡当家动的手......”
胡金玉冷声道:“和胡家无关,你们就是打死我,也是这句话。”
小弟还没说完,连忙道:“确实不是胡家当,偷妞妞的那个人牙子有人见过,说是给赵家卖过几次人。”
赵子懿手里赌房无数,关扑的人急了眼,常有把自己妻儿赌出去的,赵家要抽丰,不能从人身上割下来一块肉,就得帮忙把人发卖出去。
听了这话,黄意惠不由剜了一眼从前的公爹,心想:“自以为是的老东西,活该阴沟里翻船。”
赵子懿自然不认,然而不用他认,贺江淮已经攥着拳头把他爆锤一顿,锤糍粑似的把他钉在了地上。
胡、黄二人在一旁看着,不约而同感到很痛快。
打过之后,宋绘月站起来往外走,撂下一句话:“去贺家偷妞妞的债,你就拿赵家一半的赌房来赔吧。”
赵子懿趴在地上,用剩下的三分气力大喊:“做梦!”
宋绘月听到了,笑了一声,认为这个梦还挺美,只有田吉光一个人受到了皮外伤。
银霄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大娘子,要不要我一刀捅死他?”
贺江淮离得近,听的当场打了个哆嗦。
而宋绘月则很冷静的摆了摆手:“和气一点,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是。”
贺江淮仔细一想,也觉得让他们狗咬狗更好,赵、黄、胡三家越是闹腾,榷场就越是安稳。
看热闹的人宛如洪水,淹没了燕回正店一楼,伸长了脖子等着楼上的人下去,又等着衙门里的官差前来,然而奇怪,楼上的人不下去,官差也仿佛是没得到消息,根本没有露面。
李俊看着宋绘月在众人簇拥之下进了另外一间阁子,对着掌柜的笑了两声:“掌柜的,我的事情干完了,我们要的席面,赶紧布置起来。”
掌柜焦急万分,生怕惹上人命官司,此时见万事太平,阁子里也并没有人大叫“杀人了”一类的话,便放下心来。
看来只是打群架——这种事情常有,书生们喝多了,都常为了几句不值钱的破诗打起来,最要紧的是看有没有打坏桌椅。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银钱,认为打烂了也能赔得起,一扭身跑去后厨传菜,又骂了一句:“懒货,让他去报个官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一楼的看客们看了一场没头没尾的戏,不见挨打的贵客们下楼来丢人,都觉得不甚爽快,嘴里放出几个胡屁,也怏怏不乐地散去。
最为高兴的只有宋绘月一行,从上到下都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加起来也喝了足足两缸子美酒,出门的时候,都认为今天晚上这事办的漂亮。
只有宋绘月在,他们才能这么“漂亮”,否则凭着贺江淮那个直脾气,他们恐怕已经和胡家血拼上了。
宋绘月吃了辣鱼汤,喝了一碗清甜的沙糖冰凉水,心满意足回到营房。
李俊醉的人事不省,滚到床底下搂着陈王睡大觉,也很快乐。
第四百一十九章 消遣
宋绘月擦了把脸,没有睡意,又坐下来烤了一会儿火。
万籁俱寂,雪大朵大朵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没有风的时候,耳朵里就灌满了这个声音,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潮气。
定州的寒苦,非同小可,雪一旦下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积雪层层覆盖,令人无处落脚。
也正是这种大雪,让边关将士得以休养。
宋绘月烤着火,烤的有点燥热,因此把窗户推开些,往外看大雪。
雪大,因此雪也有了重量,又难得的没有风,直挺挺往下落,屋外沿着墙根放着一溜冻柿子和冻梨,雪地里堆了一个大雪人,上面插了一溜的糖葫芦——禁军营房里有个小孩,挚爱便是糖葫芦,已经对天发过誓言,长大之后要娶糖葫芦为妻,一人一糖葫芦甜甜蜜蜜的过日子。
雪人瞪着两只冻柿子眼睛,身后是一排排蔓延出去的营房,也有两三盏油灯点着,屋子里的人未睡,也许是赏雪,也许是小酌。
宋绘月的心情和雪夜一样寂静,银霄在她的身边,也安静的仿佛是不存在。
等到屋子里的暖意被寒气吞噬了个一干二净,宋绘月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连忙把窗户关上了。
银霄提起火钳,把炭火拨开,让宋绘月迅速的暖和起来。
宋绘月伸出手烤火,忽然道:「我是不是老气横秋的?」
银霄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眼:「没有,很漂亮。」
宋绘月在火光里笑了一下:「你也很英俊。」
银霄微微垂了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宋绘月伸长腿,整个人往后倒,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头往上仰着,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就这么虚虚的看。
她感觉自己确实是老气横秋了,她的面目还青涩,但是所作所为带着「老气」。
她心想老气就老气吧,老气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哪一天,她就返老还童了。
她思考完毕,一拍桌子:「睡觉去。」
银霄点头,把炭盆里的炭火拿灰堆上,搬到宋绘月屋子里去,再把宋绘月屋子里的冷炭盆换出来。
宋绘月屋子里的油灯只亮了一下,很快就熄灭,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心里挺满足。
他喜欢定州,因为定州没有晋王,只有他。
雪夜凉,就连他久站不动都会感觉膝盖阴阴凉凉的疼,然而他还是没动,他贪恋宋绘月,感觉这门外的天幕、雪光、屋瓦全都是宋绘月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他看着这些死物,整颗心都会变得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