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从天降(104)
“娘娘…”妍儿急喊了一声。
但率先跟上来的是歆儿,她追喊道,“娘娘不宜露面,望三思而行啊。”
我置若罔闻地往前跑,直到能一眼望见刻有“恪勤殿”三个字的匾额,闵公公竟提前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着我,一见我现身便将我拦住。
“娘娘且慢,”他不疾不徐地向我道,“娘娘若不想使事情变得更为难办,局面更难收场,还是莫要出面为好。”
我遥遥望见父亲略显伛偻的身影,心中一阵阵酸楚,从前他身形如松柏一般挺拔,行走站立,皆是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可如今,他再没有了以往的姿态与底气。
败军之将,哪还有抬头做人的脸面。
父亲回京已有月余,我始终未能拜望,而今得见,却是以这样的形式,我深感惭愧而又无力。
不久,皇上迈步出了殿门,负手观望众人。
我视线模糊,身子禁不住一动,闵公公不着痕迹地挡在我跟前,他身后还杵着两名小太监,俨然一副准备就绪的模样。
看样子,我便是执意要出面,也是过不去的。无奈之下,我只能忍住心头的迫切,定立于原地,旁观皇上如何处置父亲。
殿门外的官员们无不跪拜参见,连同我的父亲,可是很明显的,父亲他连下跪都极其艰难,身子竟止不住地颤抖。
我心头更恸,眼泪无声滑落。
歆儿为我递上手帕,轻声细语道,“娘娘…”
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一味望着前方。
闵公公似是叹了口气,往旁侧挪了挪。
不晓得我流泪的一瞬间,皇上是否有感应到,他虽未望向我这边,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可我却觉得他神色变了变,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文官们行了礼,反倒面面相觑,当着他们口中罪大恶极之人的面,他们反倒没了言语。
前一刻的正义凛然,守正奉公;这一刻的支支吾吾,犹豫不定,这般判若云泥,实难相信是同一群人。
而这群人的为首者之一,便是吏部尚书姜邑,反观当朝次辅夏定渊,倒不在其中。
我听见父亲道,“罪臣兰征,本无颜面圣,然则今日之事皆因罪臣而起,罪臣岂能藏身于府,推罪避责。”
我看见父亲头磕在地上,“恳请皇上严惩罪臣,切莫因皇后娘娘之故徇私,罪臣愿受斩首之刑,以慰孤鹤山下战死的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不!不要!
我内心痛呼,可我却不能发出声音来,我泪流不止,仿佛有一股恐怖的力量在摧毁我的身心。
我浑身无力,所幸歆儿适时地依托在我身旁,我紧紧握住她手臂,极力支撑不让自己倒下。
皇上沉默半晌,忽而对着文官们道,“依众卿之见,朕是否该判宁国公斩首之刑?”
底下一阵窸窣声,无人敢应答。
皇上肃然道,“尔等先前不是还言之凿凿,劝朕执法如山,不可有违先祖遗训,令万民灰心,更有负于沙场上为国征战的将士们。怎的眼下皆哑口无言,不置可否了?”
终于,有个愣头青站出来道,“回禀皇上,宁国公自请其罪本是理所当然尔,原该身陷牢笼之人竟能入得宫来,更是罪加一等。但…”他话音顿了一顿,“是否该判死罪,应由皇上定夺。臣等只是劝谏皇上,莫要徇私护短,并非是要置宁国公于死地。”
原来君臣之间,也要这样你来我往,互相撂挑子的吗?
我在痛心疾首之间,也算是长了见识。
“那人是谁?”
看着竟那般年轻。
闵公公瞄我一眼,恭敬道,“回禀娘娘,那位是新晋的礼部侍郎,宋祁宋大人。”
宋祁?
那不是…
我心里一惊,目光落在闵公公的官帽上凝了一凝,闵公公似乎微微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心道,这礼部莫不是要被他们姓宋的包办了,怪不得那人瞧着有几分面熟,原来如此。
宋祁——礼部尚书次子,宋煜的弟弟。
我记得尚在国子监求学时,有一回与宋煜闲谈,他同我说起他那个不求甚解时而聪明过人,时而愚不可及且顽固不化,小他四岁的亲生弟弟,感叹他那弟弟思想天马行空,为人处世自有准则,不流于俗套;模样虽与他有几分相似,性子却是截然不同。
据我所知,宋煜参加科考,榜上有名后,便是在礼部当差,但至今仍是个籍籍无名的司务,连上朝禀事的资格都没有。
而眼前这位礼部侍郎,居然有胆量当出头鸟,还让皇上及众官员挑不出错处,真是后生可畏。
我甚至觉得,皇上正是要借他过桥。否则以宋祁特立独行的作风,为何会参与今日之事,出现在这群人堆里。
极有可能是皇上预先对他有过示意,他才混入其中,好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
当然这个“适当”,是于皇上而言,而非那些个或受人利用或暗中唆摆的大臣们。
这时,皇上以审视的目光在众人间逡巡,“列为爱卿,可有不同意见?”
众人还未答话,父亲却道,“罪臣愿以死赎罪!”
父亲声如洪钟,可说完便面红耳赤,显然是卯足了劲儿,耗尽余力撑住这一口气。
其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约摸连皇上都心神一震,某些个别有居心之徒更是受到震彻,连夜打好的多篇腹稿怕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不会有人蠢到在这时候站出来说,“宁国公既有此意,不妨遂其所愿。”
能爬到如今的官位上,心眼之多绝非寻常人可比。再如何盲从,也不至于惹祸上身。
所以父亲此话一出,反而立于不败之地了。尽管身为他唯一女儿的我,心里分外清楚明白,父亲是真有赴死之心的。
看着父亲伏倒在地的身影,我心中无限悲凉,这便是父亲一生精忠报国落得的下场吗?
诚然父亲此生不曾有过这般低姿态,但我仍觉得父亲是高大伟岸,岿然屹立的,比任何人都更值得尊敬。
可是为何,为何那帮贪生怕死,只懂纸上谈兵,不曾身赴沙场的奸佞小人可以凌驾于父亲之上指手画脚,论罪归咎,而征战无数的父亲却要如此卑躬屈膝?
世道果真如此不公吗?
我心内为父亲叫屈,同时又觉得自己没有脸面,没有资格。我这一生最大的功绩,怕不就是延续皇室血脉,为皇上开枝散叶了。
我从没有过伟大的理想抱负,自幼养尊处优也没吃过什么苦,一直以来我最大的心愿便是逍遥快活地过日子。
就连我心内唾弃的弄权奸臣,恐怕都比我有追求有憧憬得多。
我两眼酸涩至极,却是无颜落泪。
眼看皇上就要驳回父亲的请求,而后便要从轻发落,姜邑终于开了口,“启禀皇上,宁国公罪不至死。”
他怎可能临时倒戈,他可是今日之事的主使啊,虽则当下一众官员都面带讶然之色地悄摸抬眼瞅着他,但我知道,他后边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