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33)
季知方此番,先是借武律重提前事,让众人得以想起李玄珠其人;又紧接着说起李玄臻旧名,借此暗骂其出身低微,才能庸碌;如今又话锋一转又直指黍米之变另有内情,一句一句环环相扣石破天惊,听得在场众人心中都没有来得升起一阵胆寒:他说这个,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
季知方眼底漫起猩红。
太子府里的李玄庸出身低微任人欺凌,是大长公主一直把他带在身侧护他无忧,后来又一手把他扶上高位;他们季家百年铮铮忠骨,为了他和李家皇室更是尽孝尽忠,可到了最后,却无一不落得个背井离乡流落荒山的下场。
如今问他要干什么?
他要在这万人空巷时,扯下他虚伪的皮子,要在这众目睽睽下,指着他肮脏的鼻子,替惊才绝艳的亡妻,痛骂一声“不配”,替埋骨荒山的老父,高叫一声“不仁”!
季知方死死瞪着飞仙台上被万众瞩目的李玄臻,枯瘦的身躯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挺起身子,指着高台上的人影放声道:“李玄庸,今夜你开坛祭神,那当着天下人神的面,你敢说说,大长公主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飞仙台内外回荡着季知方石破天惊的质问,高台上的人面色阴沉,凝视着季知方久久一言不发。
“怎么,你不敢说?”季知方冷笑一声,“是不敢说,大长公主是被你亲手喂下的毒药,还是不敢说你把奄奄一息的大长公主扔在皇陵,打算活活困死她?”
此言一出八方皆惊,武昭皇帝和平圣公主间的深情厚谊天下传颂,如今竟却有人说平圣公主是被其一手扶持的亲弟所杀,可看武昭皇帝一言不发的样子,此事却又好像真如这季知方所说一般。
李玄臻不说话,季知方就继续道:“为了武朝万事太平,更为了能让你稳坐皇位,大长公主不惜手刃四个胞弟以解后顾之忧,结果万事大吉后,你却竟要把大长公主给一脚踢开。”
手刃血亲有违天道,大长公主为武昭皇帝犯下如此杀孽,武昭皇帝后来竟过河拆桥,若当真如此,这武昭皇帝倒是真的不忠不义。
“若非尔等挑拨,又怎会引得陛下与大长公主离心!”正此时,站在一旁的吕莲生再度开口,作为亲历当年黍米之变的旧臣,他指着台下的季知方怒道,“就是尔等蛊惑大长公主另立新政,这才引得朝政分崩离析,把陛下逼到那般不仁不义之地,如今竟还要反咬一口!”
“哪里来的狗颠倒是非。”季知方却连看都不屑看吕莲生一眼,“武昭盛世是谁所建,到底又是谁想另立新政,你一个半路出家只知奉承的说嘴郎中,狗仗人势二十年,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放肆!”吕莲生被骂得一愣,你了半天,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吕莲生虽比季知方年长十几岁,可季家根基深厚,又曾在朝中压制吕莲生多年,是以对上季知方,吕莲生总在气势上矮一截。
“皇姐是到了该退位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飞仙台上才终又重新响起那道低沉的声音,李玄臻冷眼看着季知方,顿了片刻,“怎么,你们季家当真就一清二白问心无愧?”
“李玄庸,”季知方闻言冷嗤一声,“你终于不装了。”
李玄珠确实死在宴请秦雄的那夜,或者说,是在那夜被李玄臻喂了毒药然后送进皇陵。
当时李玄臻以为李玄珠定然活不到第二天,却没想到中毒后的李玄珠被季知方偷偷救了出来,后又跟着季家一道流落衡芜山,最终在衡芜山里毒发身亡。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李玄珠在宴上突然提起的那个婚约。
如今还在朝中任职的老臣或许依稀还能记起来,当时宴上觥筹交错,众人把酒言欢之际,满面春风的李玄珠突然起身,说自己即将与季家长子季知方定立婚约。
自天下大乱后幼帝登基政权不稳,武昭年初李玄珠垂帘听政,为武朝国事操劳多年,如今天下太平,可她自己却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国而忘家,大长公主为武朝社稷殚精竭虑,令人敬服,是以婚约一出,不少朝臣都上前道贺,只有高坐金案的李玄臻面色阴沉。
李玄珠素有治世之才,其声名在当时不比武昭皇帝弱,若再与桃李满天下的宰相之子联姻,日后谁又会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李玄臻忍不了,自是只有赐死这一个法子。
可李玄珠对李玄臻算有大恩,毒杀亲姐,此事传将出去必会被天下人唾骂,是以李玄臻辗转一圈,终是将刺杀大长公主的罪名按到了季家头上。
如此看来,后面黍米玉玺的事,到底是吕莲生的诡计,还是李玄臻的授意,便要两说了。
“朕对皇姐,仁至义尽。”面对季知方的讥讽,李玄臻却神色如常,他缓缓开口道,“皇姐于朕,便如漠地生花,若有余地,朕便负天下人,也绝不会辜负皇姐。”
李玄臻顿了顿,眼里闪动着些叫人看不清的情绪:“若非无计可施,朕又怎会如此对她。”
不过这件事在李玄臻和吕莲生一众看来,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身为皇室公主,婚事自都是天子钦定,继而拟诏颁旨宣告天下。
可李玄珠却在李玄臻还浑然不知之时,就贸然在众目睽睽下宣布自己与季知方的婚约,此事她绕过李玄臻先斩后奏,那又抱了什么心思?
难道不是想以长公主之势和季相之能倒逼朝廷,或者另立新政?
说来道去,今日的双方都是各执一词,其间事实究竟如何早已无从考据,不过令人吃惊的是,黍米之变,更深一层竟是皇室内斗。
掌权十年的大长公主和在位十年的武昭皇帝两虎相争,其间较量自然是你死我活,只可怜季家十族和武昭一十四年的读书人无辜受戮,如今后人再看,也只觉其间五味杂陈,唏嘘不已。
至于这天下到底该归谁,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谁能想到武昭皇帝和平圣公主间一团和气的外表下竟还潜藏着如此暗流,可云清澜却忽地想起什么似地微微皱眉。
既然陛下与平圣公主早有龃龉,那后来又为何要将她和其他四个皇子的画像请进皇祠?
皇祠供奉天子,放眼望去除历代帝王外也只平圣公主和前朝四位皇子被罗列其间登堂入室,先前说陈列四位皇子是李玄臻为偿杀孽,可如今再看当年五子夺嫡,四个皇子却均是死在平圣公主手中,既如此陛下又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她背负这手刃兄弟的骂名?
难道就只为了让天下人觉得他李玄臻知恩图报情深意重?
可眼下却也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李玄臻季知方两相对垒,黍米之变乃至当年五子夺嫡的事又被重提,其间功过是非,在场诸人心中想法各不相同,但故人已逝,如今李玄臻既还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季知方此行,就别想着能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