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201)
在面对不甚了解的人事时,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注意到那些更显眼、更不合常理的冗余的地方,比如用以遮盖伤残的眼纱,用以辅助行走的鸠杖。
而事实上,这并不是冗余,恰恰是一种缺陷的凸显——
就如同此刻的森白月光下,妇人在云清澜面前袒露出的,赫然是一具布满伤痕,只余左乳的女体。
饿男刿其股,饥女剜其乳。
云清澜呆立在原地,巨大的悲怆就如汪洋将她淹没其中。
她踉跄着扑上前去,身形狼狈地捡起地上衣服将妇人包裹其中,可抱着这具残破的女体,云清澜的手却依旧止不住地颤抖,眼泪簌簌而下。
妇人名叫怜芸,一年前的她,还是个夫家和睦,生活美满的小妇人。
可天下大旱,就连天子脚下的京都百姓都苦不堪言,那这些生活在沛南边境的人们,自是早早就已遭了殃。
他们缺水少粮,生活无以为继,面对这种天降灾祸,指望朝廷自然是山高路远,但绝境里的他们吃草皮,刨树根,或者举家搬迁,人不想死,就总能想到办法。
这些人数米算粮,拼尽气力苦苦支撑,他们满怀希望地相信,只要捱过荒年,就总会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可是,达腊来了。
达腊是比平仓更南的地方,与之相应,酷热和大旱也早就先一步侵蚀了他们。
而不同于武朝境内因二十年前豢鸡饲彘的荒唐事而导致无米下锅,达腊是游牧之乡,其不擅农耕,大旱之下牛羊少食病死,他们无以为炊,自然就会生出抢夺的心思。
他们跨过干裂的塞鲁河踏入沛南边境,无视两国盟约在这些地方大肆抢夺,可这里的百姓自己都是水深火热,又能有多少粮食让他们抢?
于是抢不到粮食,他们就开始抢人,饥肠辘辘的人一旦饿红了眼,那牛肉羊肉和人肉就根本没什么差别。
达腊凶悍,沛南百姓自是苦不堪言,可边境动乱的折子递上去,人们望眼欲穿,却是连个响都听不见——李玄臻和朝廷甚至都不愿出面装模作样地斥责达腊几句。
而沛州太守蔡译文在来了沛南一次后也跟着不见了踪影。
时至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生活在沛南边境的老百姓,将会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于是,朝廷不管,虎狼环伺,怜芸这些沛南一带的百姓,就都成了达腊口中的“菜人”。
但“菜人”也要活。
怜芸的男人在一次奋起反抗中被达腊人的弯刀刺死了,达腊人将他的尸首带回去,刮肉剔骨,一滴血都没浪费。
而怜芸则和幼女阿鸢在奔逃时跑散了,她拖着残破的躯体,于几经折磨后从达腊人的魔窟中逃出来,可却又悲哀的发现,她的阿鸢,也被达腊人捉去了。
她欲哭无泪。
因为她无能为力。
因为她瘦弱不堪。
她决意献身。
于是今时今夜,走投无路的怜芸找上门来,她看着饥肠辘辘的云清澜,用满是悲哀和绝望的声音乞求她。
求她,吃了她,用从她身上获得的力气,去救她的阿鸢。
不知是森白的月光太冷,还是四月的夜风太沉,云清澜站在门前,却浑身都生出冰寒的胆颤。
她将怜芸劝回房中,又兀自站在原地沉默片刻,然后抓起桌上的水囊,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顺着喉管砸进胸腔,就紧接着发出一声声咕咚闷响,在那空洞的闷响声中,云清澜放下水囊,就又提着无涯剑大步而出。
云清澜按照怜芸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到平仓县的西边,这里地方开阔,原是一处用以操练的校场,而此刻这里空无一人视野开阔,云清澜隐在暗处悄声去看,就径直看见了方才在客栈前遇到的那几个达腊人。
那几个达腊人此刻正围坐在篝火旁休息,他们一边大声聊天,一边就时不时地看向身后,目光所及,语中就满是畅快和得意。
云清澜顺着这几人的目光去看,却发现在这几人身后不远处的擂台上,竟赫然倒挂着几个百姓。
这几个百姓奄奄一息,其间男女老少状貌不一,看样子是被那几个达腊人在平仓县城中四处搜刮出来的。
他们的手脚被粗壮的麻绳系住,整个人更是被头朝下地高高吊起,就像杀猪宰羊那般,并排倒吊在擂台上。
白日云清澜在街上遇到的那个跛脚男人也在其中。
只见那男人脸色苍白,两眼微阖,俨然是气若游丝,倒吊中裤管向下滑落,就露出一截血淋淋的被剜去血肉仅余白骨的腿。
此刻云清澜终于知道夜前那几个达腊人看向怜芸时为何眼冒绿光,又为何他们会指着一个枯瘦的妇人理直气壮地讨要食物——
倒真是好一个“吃的”!
看见和听见终究是两回事,如今亲眼看见平仓县的百姓被人像牲口似的挂在擂台,云清澜眸中就顷刻蓄起怒火,方才她一路赶来,是早已发现这平仓县内只有校场处这一支达腊小队在清找人迹,云清澜心知这几个达腊人此刻并无外援,她心下激愤,又忧心擂台上的那些百姓情况,就当即不再犹豫提剑上前。
阴冷月色下倏尔闪过一道黑影,云清澜速度极快,她飞身而上,电光火石间就只听得一阵迅疾的破空声。
待这几个达腊人反应过来时,其间一人已于须臾被云清澜横斩在地。
“又是你!”
看着云清澜手中长剑,几个达腊人就立时一愣,继而怒道:“兄弟几个方才已那人让给了女侠,女侠莫非是觉得不够?!”
他们竟以为云清澜也是要吃这些“菜人”。
月色下云清澜漠然而立,那冰寒的眸子落在面前的几个达腊人身上就愈见凌厉,众目睽睽下身形修长的女子不言不语,只有那犹带血线的剑锋,于无声中昭示着凛凛杀意。
见云清澜不说话,几个达腊人就也倏尔明白过来,看着倒在地上气息全无的同伴,他们就也知道云清澜不会再如客栈前那般轻易放过他们。
既无退路,他们就索性也举起弯刀,高叫一声向着云清澜逼压而去。
性命威胁让这几个达腊人在此刻变得愈加凶猛,而临行前的半囊水却又并不足以让云清澜获得足够与人对敌的气力。
此消彼长之下,云清澜这场本胜券在握的争斗就更显得力不从心。
校场内不断响起兵戈碰撞的铿锵声,饥饿带来的眩晕之感让云清澜一阵阵地眼前发黑,手中利剑也更是随之失了气势和准头,达腊人见她力弱就越战越勇,其眼底透出绿光,似已将云清澜看做了他们的下一道佳肴。
见势如此,云清澜心知自己需得速战速决。
思及此,云清澜就又勉强从身体各处挤出几丝力气,紧跟着其剑势陡然一厉,就突然不做防御地径直向着其中一个达腊人直袭而去。
以伤换命,无涯剑穿透面前达腊人的身躯,而云清澜自己臂上也倏尔被弯刀落下一条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