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67)
刘志顿了顿,面上露出些许难色:“今日朝上将军也听到了,时逢旱年雨水稀薄,施粥赈饥,开仓放粮处处都要钱财,库中钱粮有限,实在是抽不开身。阵亡将士的家眷抚恤一事,怕是要拖到年后了。”
刘志所言非虚,放粮之事亦是云清澜亲耳所闻,云清澜沉默片刻:“年后大概何时会到?”
“这···”不曾想云清澜竟会追问到底,刘志愣了愣,思量片刻后道,“下官算着,约莫请神宴前后。”
请神宴设在年关后的二月三,是武朝最为隆重的盛事,在这一天群臣齐聚金銮殿,贺写青词,请神祭祖。
眼下距请神宴还有一月有余,云清澜微微颔首,道:“如此,便麻烦刘尚书对此事多多费心。”
说罢云清澜对刘志拱手一礼,刘志一愣,当即还礼道:“下官职责所在。”
作别刘志,云清澜抬脚走在人影稀疏的中元大街上。
灰蒙蒙的夜空不见月色,手中纸灯也不知何时就已经熄灭了,长街一眼看不到尽头,云清澜走在其中形单影只,心中就不由生出几分萧瑟孤冷来。
正此时似有玉尘飘忽而下,一点冰粒倏尔落在鼻尖,清透冷意传来,云清澜抬头去看,只见雾蒙蒙的远天一望无际,洋洋洒洒落着点点晶莹。
下雪了。
第50章 花灯夜游(二更)
年关将至, 平日清冷的云府也渐变得热闹起来。
柳莺飞给府中的仆人婢子放了假,除了一些生养在府中的老仆,其余大多都回去探亲了。
尽管府上剩下的人不多, 但柳莺飞还是招呼着他们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这里添置些摆件, 那里挂上些红绸, 府中登时便洋溢出过年的喜庆。
这几日云清澜闲在家中, 也一并被忙不开手脚的柳莺飞捉了去。
她被柳莺飞日日提在身边,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久居深闺的日子。
那时为了消息隐秘,云杉不让她外出见人,就连身边的仆子也是最年老可靠的几个。这些仆子看顾她尊敬她, 却从来不跟她多说一句话。云清澜无人相伴又无处可去, 人也日渐沉闷下来。
为了一双儿女都能过的快活些,柳莺飞每到年关就会给府上的仆人婢子放春假。府上少了人, 云清澜就能多出来透透气。可柳莺飞身子虚,年关时候一人操持内外又根本忙不过来, 于是就支使云清澜跑东跑西。
眼下云清澜虽顶替了兄长身份,但未免被有心之人看出端倪,她在府上大多时候依旧是闭门不出。
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云清澜提着只红灯笼站在云府空旷的回廊, 一时却有些失神。
往常年关有兄长和笛灵陪着,即便府中婢子大多回家, 云清澜也感不出什么差别, 甚至会为能在府中自由走动而欣喜万分,可如今却觉出真切的孤寂来。
达腊遥远, 算算日子兄长约莫还要几天才能到达, 可到了那边又该如何自处?他孤身前往又身负重伤, 就连周倦也没有带在身边,若是身份暴露,身边都无人能施以援手。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待年关过后得出空闲,她就去达腊接兄长回来。达腊人向来行不守诺,即便结了联姻之谊,也未必不会再对武朝动手。
她没什么雄心壮志,心中牵挂顾念的也不过娘亲兄长二人而已。
云清澜这边打定主意,扭头却又想起笛灵。
笛灵与她相伴十几年,在她眼中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那时前往北境,云清澜本不欲带她同行,可笛灵缠着周倦日夜苦练,愣是把一双可怜巴巴的小手都磨出了血泡。
云清澜当时只道笛灵忧心于她,却不想竟然还藏着如此图谋。
笛灵跟秦朝楚同在武昭二十一年入京,或许,她本就是稷元人。
云清澜不由地深吸一口气——稷元国君筹谋之久,入局一刻,竟早在十几年前。
那送秦朝楚入朝为质也是稷元有意为之吗?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一个不过五岁的孩童孤身来此,即便是有通天的能耐,他又能怎样?
云清澜眨眨眼,再想起秦朝楚,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年关过后秦朝楚以稷元太子的身份访朝,若一切顺利,大概就要跟正阳公主喜结连理了吧。
“风儿。”
云清澜想得出神,浑然不知柳莺飞何时已经走到近前。
柳莺飞先是拿过云清澜手中灯笼挂在廊柱,末了又缓缓转过身静静看着她。
她的眸光混着怜爱思念和心疼,好像在同时看着两个人。
片刻,一只手掌轻轻抚上云清澜纠在一起的眉头。
似有所感召一般,那柔软温暖的指腹在眉头轻抚几下,云清澜纠结的思绪就也随之一并平静下来。
“母亲大人。”
身侧稀疏有仆人走过,云清澜心思谨慎,还是学着云青风的样子低喊出声。
“嗯。”
柳莺飞的手掌在云清澜额头停留片刻,又缓缓覆上她的脸颊。
面颊处传来略显深重的掌纹触感,云清澜回看向柳莺飞,朱唇点面,浅黛蛾眉。
兄长代嫁之事让她受了不小的刺激,虽看着面色如常,可眼角颈侧却都在几日之间浮出细纹。
娘亲老了。
云清澜心中涌出酸涩,喉中哽咽间正欲出声,却听柳莺飞率先开了口:“饭菜都已备好,去请你祖父过来吧。”
没了爽朗善言的云青风,今年的晚宴更显冷清。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云杉坐在首位,云清澜和柳莺飞一左一右相伴在侧,满桌珍馐佳肴无人动筷,红绸锦挂下只有一片默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最终是身为家中主母的柳莺飞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先是给空着的云青风的杯中斟上酒,又举起自己的杯盏敬向云杉:“旧兮送往,新兮迎来,爹,我和孩子们敬您。”
云清澜也紧跟着站起身,举杯敬向云杉。
一杯敬罢,云清澜顿了顿,又抬手伸向旁边,将云青风的那杯也一并喝了下去。
柳莺飞看着云清澜的动作眼眶一红,哽咽间微微舒出口气,才又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愿爹身体康健,年年岁岁寿比南山。”
“嗯。”
过了片刻,云杉才沉沉的应了一声。
他一头银发越见地白了些,下巴上的胡须却如银针粗短坚硬。
云杉素来寡言少语,脸上更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在首位端坐良久,才拿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雄厚的声音苍劲如洪钟:“除旧迎新,你们这几日忙里忙外多有辛苦,早些歇息。”
说罢便站起身,一步一步回房去了。
云杉身杆笔直,那离去的背影更是宽阔如山岳般不可逾越,却又自脊梁深处缓缓长出股无言悲凉。
云清澜静静看着,心中亦是不免感伤。
柱国将军金戈铁马,扬名立万,身上背的,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荣光;可他中年丧子,晚景颓唐,暮年捱的,也是无数人避之不及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