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36)
靳夕于我,恰恰吻合这所有。
然而我于他,又是如何。
凡事无定律。我微笑。看见他的神情一瞬间转为忧郁。我没心没肺地继续微笑。
“我们该回去了,靳夕。”
如此轻飘,昨夜,仿佛从来都不曾在时光的记事笺上留下片语只痕。
于我而言,应该如此。否则我怎会兴高采烈地活下去。
而我面前这个疼痛而疲惫的男孩子,他也总会学会。
我只想要他明白一点。
能够诉诸言语的疼痛,都不够痛。
走在教学楼外玻璃长廊。我发短信给安然。片刻后她回我。轻飘涩重一句。
她说:“艾晚,你是个白痴。”
十几秒后她又发来一条,“彻头彻尾。”
我承认。然后我打电话给她,“他在哪里?”
安然的声音轻柔平静一如往日。
“艾晚,你知道我一向都是为你。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你太过分。”
我知道。所以我无处可逃。我躲不开的,不是他,一直都不是。我终于明白。
我所难以面对又不能放手的,只有自己依恋的心情。
只有光阴中凝结的无穷思念和眷恋,而已。一直,如此。
安然声音无尽安然,“你不需要找他,你以为,他会做出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手慢慢滑下,忘记了结束通话。安然轻声叫我,然后察觉寂静。
我怀疑自己心头还剩下什么,除了绝望,还有某种恐惧。
我的心跳仿佛凛冽雨点,一滴滴落玉盘。每一记都是一种破碎。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万籁俱寂,万象消弭。天荒地老之中,我只能看见那个暗色风衣笼罩的人影。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只能,只能对着他无力地微笑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面无表情,仿佛是一种平静。他身后,毕罗急急赶来,抓住他,被他甩开。
他慢慢抓住我的肩头。眼光平静。
突然之间,眼泪已经不由分说地掉下来。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经历这一切呢?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就算是神,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他猛然回头,推开我,然后又拉近,粗暴地提起我,我们对视。
他捧住我的脸,深深地看我。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够保护你。
我愿意,即使是放弃我也愿意。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我来一心一意地对你。
我在你身边,你要我走。我走,你要我回来。你究竟要我如何?”
我哽咽得无法回答。
“苏艾晚,你为什么不去死。那样的话,至少还可以给我一个迷恋你的借口,怨恨你的理由。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太明白他了。也许我们两人当中,真的有一个人死掉比较好些。那样的话,至少,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毫无疑虑地爱恋彼此一辈子,伤痛一辈子。不必有任何悔意。不必有任何猜疑。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
在那之后,又不够时间好好来恨你。
程诺,我的承诺。那一个纷乱的夜晚,他不顾一切流言非议,闯到我的寝室,等我,整整四个小时,终究换来失望。我在昏迷中是否一样倾听了他的纠缠,不安,直至绝望。婴红复述,他说,安静而面无表情,在终于离开的那一刻,他说:
“苏艾晚,这是你自找的。”
他是那样说的。
然后他大步走开,脚步坚执决绝。毕罗一把抓不住他,回头看我。
我慢慢坐到地上。
“你想怎么样啊?”毕罗低低地说,漂亮的眉纠结困扰,眼神灰暗,“这时候,都已经这时候这样子你们还要计较。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能够扯平。还是真的要斗到个天荒地老。
还不要,就在眼前,就在身边的独一无二,你们还不要。等啊,难道就是要等到永远不再了,才是你们心里惦念的那种完美?那种好?”
他突然说不下去,脚步匆匆地逃开。
我无力站起,手指那么冰凉那么疼痛,触摸不到每一分每一寸伤心。
突然有一只手硬拉起我,我抬头,看见婴红灵猫般的精致脸孔,面无表情,她一身黑色,短腰夹克配长裤短靴的干练,领口袖口镶了长长银灰针毛,无风自动。一头棕发紧紧地束在脑后。
她拉着我便走,仿佛害怕不期而遇某种危险。那样匆促。
随后我听见那个妖艳如仙如华的声音,才明白了婴红的躲避。
他说:“倒教我看了一场好戏,婴红,可是你又站在什么位子多管闲事?”
婴红不答,只握紧我的手。我觉出她手指的冰冷潮湿。
南唐慢慢走来,笑容温柔如雨。他一手搭在婴红肩上,肆无忌惮。而婴红突然也微笑起来,一双眼,瞳孔猫般晶亮紧缩,她说:“那么你又凭了什么管我?”
南唐突然无言。我抬头,正对上他眼神,秋日荻花般泛出一抹苍白。
婴红突然抬手打开他的手,径自拉着我走开。我感到她有力的手指,那种无所畏惧的坚持,恍惚听见南唐低低地叫了声,“……婴红。”
她不言不语,回首对他做个精致敬礼,右手轻轻抵在额前,她微微扬眉,听他在身后说:“留一下。”
“凭什么?”她微笑,挑眉扫他一眼,带我离开。
我无言。思考毫无余地。身在此地,人在哪里?我究竟该在哪里?
电话铃响,婴红接起,然后给我,“靳夕。”
我恍惚地接过。那一边,他声音冷漠,“我知道今天南唐去找你了。”
我苦笑。
“你知道吗?他极想做下届摄影协会会长。”冷不防,他问出这一句。我茫然,略略吃惊。
“这一届的会长,是……你那个人。”他声音微涩,随即隐藏,“程诺那人,向来有杀错没放过,他要是晓得了南唐怎样对你,小南死无葬身之地。”
我一阵心酸,突然抢白他,“……你以为他还会怎样为我?”
靳夕一静,沉默。
我定下神来,问他,“你知道你表弟如何对你,你还这样为他?”
靳夕默言半晌,苦笑,“我不过为我自己,如果他得到他想要的,便不会一心对付我。”
好理由,好借口。我无声地笑。靳夕,你到底是个人物。
“到底要怎么样呢?”我低声问。他不回答,片刻,轻轻挂了电话。
我茫然坐回椅上,看见婴红的表情若有所思。我们的电话隔音效果并不好。换句话说,很差。我知道她听到一切。然后门外有人叫她,她离开。
我拿起她随手放在桌上的耳机戴上,女子清亮而纠缠的嗓音流淌过来。
“我骄傲。我自私。我无情。我残忍。我冷漠。我荒唐。可是我……我真的很爱你。”
一缕痛骤然刺入,细细的针线穿心而过,打出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结儿便一径地错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