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4)
苏艾晚这辈子不曾如此丢人现眼。
我只觉得视线模糊,头上发晕,昨夜没有睡好,今晨出操时又忘记穿那件薄质开司米毛衣,想必是着了凉。这会子又在阳光下晒个过瘾,一把长发本来是我爱物,这会儿披在颈后不加整理,闷热的要死,才觉出一切如此多余。我何曾受过这般辛苦,整个身子已经从脚跟痛到颈椎,不一会儿怕是会瘫痪不起。
但出奇的是,所有疼痛突然在瞬间消失。我惊异地眨一眨眼,突觉不对,怎么天突降一场大雾,还如此迷蒙幽暗。难道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吗?
我抬手想揉眼睛,躯壳却仿佛已非我所属,十指不听使唤。
想清楚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我已经倒了下去。模糊昏眩中只觉得有人从身后一把捞住我,就势靠进那人怀里,鼻端闻到淡淡柑橘香皂气味,随即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醒来时人已在校医院。第一眼看到安然,她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我,照旧一身白衣,清爽可人。看见她只觉得浑身精神一振。
“做得好,苏艾晚。”她居然先称赞我,“懂得自救的孩子永远得人喜欢,下次也要记得带好我的联络方式。”
“劳烦你,安姐。”我欠欠身。
她诧异,“我理所应当,何来劳烦?”随手捧一杯薄荷茶过来,“我加了蜂蜜,可喜欢?”她试图亲手喂我。
我迅速伸手接过杯子,轻声道:“安姐,我不是那种人。”
安然一怔,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注视一树殷绿。好半晌,她才轻声问我,“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我苦笑,“我在纽约住了三年,东京一年。基本上也懂得看人。”
安然点头,“是。两个妖魅之都,最多我这种人。”她语气里带揶揄味道。
“安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却觉得愈描愈黑,索性闭上嘴。
安然看我,“你不问我为何还同杨剑情在一起?”
我轻轻答,“你是bisexual。”
“或许。”她轻语,“我总不能昭告天下,安然喜欢的不是异性而是同性,故此男生勿近。”她自顾自笑出来。
我静静盯住她细高背影,那样美丽而寂寥。
“你不是。”我突然发觉自己判断错误。
她转过头,“你说什么?”
“你不是lesbian。”我清清楚楚回答。
“你只是心中有人,难以放下。”
安然忽然双手扶住窗台,垂下头,好半晌才重新仰起直面日光。我知道她被我触动,难以自抑。
她轻声道:“杨剑情说你聪明剔透,不似一个孩子。我还道他谬赞。”
“苏艾晚,你实在精灵得过分。”
我低下头喝茶,无话可说。聪明,呵,聪明向来自误。我已有最好教训。只是经了这么多年漂流,终究磨不去那点滴锐气。我是真心想做一个钝人,老天却死活不肯成全。
安然走近我,忽然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我走了。”
我放下杯子,“常来看我。我不是敷衍。”
她一怔。我再加一句,“你对我很重要。”
安然微微一笑,“你可以休息到军训结束。我已经同你辅导员谈过,教官方式有问题。”
“我会回去。”
“随你。”她道,然后凝视我,“你肯容纳我,是否因为自己亦是心有所憾?”
我握紧玻璃杯,不肯抬头看她,亦不答言。
“看开一点,你总还比我年轻。”安然微笑,“对了,方才送你来这里的男孩蛮够义气,一路背你过来,记得吗?”
我苦笑。早就没有知觉,何来印象?
“名叫靳夕。人也生的俊俏。”安然笑,“肯尽心尽力,就并非无缘无故。我会替你留心他的事。”
我恶狠狠道:“你几时变得如此八卦?”
“从我有可能做你大嫂那一天开始。”她对我眨眨眼,我们相对大笑。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安然开了门,只见一条小狐狸似身影矫捷灵巧地窜进来,身后还有两个女孩规规矩矩走进门。
一看那把棕色及腰长发,就知道婴红小姐大驾光临。训练一结束,她立刻踢掉军装换上一件小小白衬衫,紧身收腰,衬得窄窄纤腰不盈一握,配褪色宽大牛仔裤,半旧球鞋。整个人打扮出奇素净,却照样一身幽媚气息逼人而来。
一见安然,她便啊呀一声,惊呼,“是学姐你吗?”然后激动得两眼晶晶亮。
安然微笑,“你一定是婴红,文学院新闻系,很会跳舞。”
婴红险些没飘起来。
“这位是冼碧,计算机学院高材生。这位当然是闵白,读商学院,听说你擅长京胡,几时我有幸领略一下?”
我目瞪口呆。安然,我室友底细她竟了如指掌,不是为我,何必做这许多功夫。我一阵感动,双目酸涩,忙低下头喝茶掩饰。
安然微微一笑,同我们告辞。
她甫一出门,冼碧同婴红便迫不及待聚上来看我,闵白站她们身后,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神情是放松的意思。
见我没事,她们便催我回寝室。路上婴红问我如何认得安然,我笑不答言。何必呢,何必让所有人知道我同她的关系。校学生会副主席,法学院上下公认的院花,本校闻名遐迩的美人,有人评她“唯一的优点是才貌双全”,真听不出是褒是贬,但却是事实。这样一个女子,我何必处处彰显自己同她无限关联,太小家子气了。攀龙附凤同惹火上身,其实是一个意思。
回到寝室便有男生打电话来找婴红。不同以往,这一次她笑嘻嘻接听,还嚅嚅软语片刻,我们都深以为奇。放下电话她对我们讲,“有人知道苏今天的事,特意送慰问品过来。”
我笑,“醉翁之意,只在乎山水。你叫他不必拐弯抹角了吧。”
婴红大笑说何必狷介,她简单梳妆打扮,长发编成一条辫子,涂了一点点香水,空气中顿时荡漾红罂粟般魅人芬芳,如浓重的水雾渐渐成云,华美流离的气息。她跳跳蹦蹦地准备下楼去。
闵白淡淡注视着她一举一动,慢慢地说:“小心送羊入虎口。”
我看她,她神色坦然镇定,没有一点异样。而婴红瞧住了她笑的阳光灿烂,还扮了个鬼脸,“我是羊?我是正牌河东狮。”
她跑下楼去。
我盯着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出来却只是微笑,并不解释。这两个人如何尽释前嫌?我知道婴红那种性子,暴戾如猫,凌厉如狐,姿态艳丽却自是逼人,而闵白最看不过眼的想必就是这种女孩。
而她们此时可以自由调笑,全无顾忌。
这时电话铃又响,冼碧接起,然后说:“苏,你的。”
我接过来,想不到会是谁,无外乎杨哥或者安然,不会是安然,十五分钟前我才刚见过她,那么是杨哥。
电话里是男子声音,“还好吗?”
我下意识答,“还好。”然后醒过神来,“阁下是哪位?”那声音明朗微沉,悦耳但丝毫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