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15)
司机是个面善的大叔。见她是从写字楼出来的,又往医院去,笑说:”生病了?”
“是啊。”她敷衍答。
周六此时最堵,车走走荡荡,晕船一般,她方才虽是撒谎,现在又觉得自己确实是病了。
“小姑娘你脸色很不好... 嗳,我有个女儿跟你也差不多大,硬要留在北城上班。你说她要是周末还这么拼命,还要一个人去看医生,做父母的会心疼的。”
梁倾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回应。却能听出他的好意。
她只把头后仰着,闭着眼,假装睡着。忽地觉得耳道一凉,才发现是两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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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她下了车,梁行舟迎上来。
她看出他眼角微红,是哭过的。
梁行舟只见过他这个姐姐几次,觉得她与父亲好像没有什么话说,两人冷着脸,竟是神态最肖似。
“妈妈不知道我跟你说了。”
“多谢你。”梁倾勉强对他笑笑,“阿姨和妹妹都到了么。”
“到了。”
他知道他母亲根本没打算把这消息告诉梁倾。防她都来不及。
他母亲对梁倾的态度从前就冷淡,很不喜梁坤偶尔提起他这个大女儿。自从病重,梁倾得知消息来了南城,他母亲更是没好气,背地里难听的话没少说。
梁行舟已经到了知世故的年纪。他父亲早些年的事情他长大之后多少也有耳闻,也有些自己的判断。他是个本性良善的人,直觉有些愧对这个姐姐。
不过梁倾其实并不介意刘艾玲的态度和防备。
甚至于她十分理解她。
在她的位置上,丈夫病重,工厂靠她撑着,一双儿女要操心,此时出现个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女儿要来盘算遗产,她做母亲的,为了一双儿女打算,提防她也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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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行舟!你去哪里了... 你怎么跟她一起来的!”
远远走廊那边闹哄哄一群人,大概是刘家还有公司都来了人。
中间簇拥着刘家母女。刘母看到她只当看到空气,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那尖声细气说话的女孩儿叫梁可儿,更多继承了她母亲的脸型。她大概刚刚歇斯底里哭过,红着眼睛,剜了一眼梁行舟,像是在责怪他‘叛变’。
她年纪小,娇生惯养,大概受她母亲影响更多,又听了刘家各路亲戚吹风—— 总之不待见梁倾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大姐姐。
还有另一层—— 她向来独受父亲宠爱,如今梁倾凑到南城来,从前又听说她这个姐姐,读书一向争气。她便莫名有些危机意识。
梁倾自然不会与小姑娘计较。
她望着梁行舟走去了她们身边,融进那团人里。
医院走廊白惨惨的,这一团人挤着有种突兀的热闹。
她没与他们招呼,只在病房外找了个角落坐着。
落座时长出一口气,瞬间似是有些白霜,沿着面颊爬上来,冰冰凉凉,蒙了她的眼睛。等她回过神又什么都没有。
手机响起来。
一看,竟然是周岭泉发来的微信。
那日他们一群人都互换了联系方式,却从未联系过。
空空荡荡的聊天界面,单薄的一行字‘明天路过南城,梁律师赏脸一起吃饭?’
‘行。’她回。
她想起那一晚也是在这个走廊上,见周岭泉从她身边这扇门走出来。想着想着,神经质地笑起来。
第9章 打火机
“... 姐姐?”
梁倾转醒,面前是梁行舟放大的脸。他见她醒了赶快回退一步,有些拘谨地盯着地面,好像她吃人似的。
她熬到半夜实在没撑住,在候诊室的长椅上小憩,竟然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是清晨五点刚过半。
是冬天,从候诊室的几排小窗看出去外面还是夜,但已不是十分深沉,有一种灰青灰青的晓色。
路灯亮着,亮得疲惫极了。
“爸怎么样了?”
“上了镇痛的,睡着了。”
“医生怎么说?算是稳定了?”
“嗯。”梁倾垂着头活动后颈。
她颈后有一颗痣,梁行舟想起来,他父亲脖颈后也有一颗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言语间他听不出梁倾听了这消息有什么心绪起伏。
这个姐姐从未与他家有任何来往。
他只知道自梁倾上初中之后,梁坤每年都会打给她一笔钱,作她的生活学习开销。
家里是刘艾玲管钱,这笔钱比起他们兄妹二人上国际学校的种种开销,其实算不得什么。但他记得,每年到了要打钱过去时,刘艾玲嘴上必然要不依不饶一番。
——如今父亲病重,她却突然来了南城。难怪他妹妹会说,梁倾巴不得父亲早死,她好凑上来争遗产。
可梁行舟直觉她不是这样的人。
阿姨和你妹妹呢?”
“她们回家休息了。”
“哦... 医生从前就说过的,最多就是开春的事儿了。你心里也要有个准备,估计你家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她语气冷淡,但并非讽刺。
梁行舟到底还是个少年。之前强迫自己撑着家中女眷,忙前忙后,现在梁倾这样一说,他忽地鼻头一酸,想起往年过年的欢欣场面,譬如逛花市,赶庙会之类,都有父亲在场。
今年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梁倾见他半天哽咽说不出话来,倒是起了身,走去窗前,给了他足够空间。
梁行舟却突然想到,这些事情梁倾恐怕从来没有与梁坤做过。
“你可能不知道,望县那边虽然是南方,但冬天是会下雪的。”梁倾站在窗前,背对着他道。
满窗初冬的清寒气扑面而来,令她有了错觉。以为回到望县。
那是一种潮湿阴寒却又让人熟悉的童年气息,让人想起望县冬季灰得预泣的天,结了薄冰的池子,胡乱生长的枯草,结了白霜,蒸发出一种横冲直撞的,清而腥的气味。
但那里却几乎不下雪。
只有那么一回,下了望县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雪下得跟电视里的北方一样大。
她大概只有四五岁,冬天上学的早晨,地上厚厚积雪,她父亲怕她沾湿了鞋袜,就推着自行车送她,将她裹得像个雪团子。她在后座上犯瞌睡,每次醒来却都还没到,到处都是白色的,她不认得平时的镇子了,只见路灯独自孤寒地立着,照见一地钻石般莹莹的雪,踩上去的响声也类似。她父亲的肩也是白色的,他却好像一点都不怕冷。
“爸爸只带我们回去过一次,是爷爷去世的时候,是夏天。”
梁行舟勉强清了清嗓子。
梁坤是梁家独子,当年抛家弃女的事儿在小镇传得人尽皆知。
她爷爷是个正派的乡绅之后,中学语文教师,读书人,当即气得与他决裂,父子生疏了许多年。梁行舟出世后,她奶奶往来小镇和南城之间,在他父子之间当了多年传声筒。
爷爷是最疼爱梁倾的。
但凡寒暑假,林慕茹要去卷烟厂上班,都是爷爷看顾她读书写字下棋,识草认花逗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