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16)
后来她已在高三冲刺,彼时已在江城的舅舅舅母家借住,爷爷心脏病发作,在望县的家中独自去世了。这事对她打击太大,高考也没有发挥好。
“爸爸的地儿选好了吗?”
梁行舟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墓地。
“我妈和我舅选好了。”
梁倾笑笑,反应过来,自己脑子不太清醒了,怎么跟个孩子问这些。
“你今天要一直呆这儿?”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我妈说早上来替我。要高考了,下午我得上补习班。”
梁倾都忘了,他是高三生,怪可怜的。
“那就好。考试要紧。”
她从包里摸了块巧克力出来,塞他手里,说,“吃点这个,别低血糖。”说罢,也没再多言语,去按电梯了。
梁行舟忽然又叫她,“姐姐。你不在的时候爸爸总是问起你的。”
“是么。”
她没再回头,电梯开了,强光陡然照进来,像张开一张血喷大口。梁倾走进那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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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倾回到小区,出了住宅电梯,照面三扇窗子,其间天光敞亮,像一个迎面而来的巴掌。
周六过。冬日晴朗无云的早晨。
她把钥匙转了转,企图不弄出什么动静,却发现打不开门。
她又困又饿,脑子运行得奇慢无比,忽然才想到,王敏怕是从里头将门反锁了,钥匙也打不开。
她太困了,一时倚在墙上,连解决问题的力气都缺。
清晨六七点,太阳慢慢出来,惨白惨白的。好似从未见过这样锋利的朝阳,她将眼睛闭起来,眼前亦是一片激烈的光,抬起手,却根本挡不住,那白光像把刀子迎头砍来。
她大概是昨晚没怎么休息,此时突然开始偏头疼,觉得人要被劈开了。
几年前开始偏头疼便是痼疾。
从包里摸索一阵,摸了止痛片出来,也没水,就干吞了。那药片在她的食道里下滑,再下滑,又涩又苦。
手机忽然又响一声。
她掏出手机看。
“临时变了安排,晚饭估计吃不成。得空赏脸吃个早茶?地方你挑。”
她还有力气一笑,想,稀奇,周公子看着可不像个晨型人。
“去宝兴阁吧。”她回。
那边秒回道,“你周末都起这么早?我现在开车从码头出发,需要来接么?”
“也行。多谢。”梁倾不推辞,把地址发过去,便按了电梯下楼。
进电梯时她迟疑一下,又发了条过去说,“那个事情,我还没想好。”
她是不想他白跑一趟的意思。
零几年的中心区高层住宅,虽里里外外也翻新几回,但电梯里最老旧,牛皮癣撕了又贴,如同新伤叠旧伤。
墙角不明黄渍,灯有规律地闪着,确实跟闹鬼似的。王敏有几次回家晚了,还执意要她下来接。
她在医院待了一夜,未洗漱,幸好昨天出门脸上并未妆饰,穿的也不是职业装,而是白色针织衫和垂质的裤子,好歹行动自如,不过一夜折腾过去,她不用看也知道脸上肯定是邋遢的。
不过与周岭泉又有什么好矜持忸怩的。她看着电梯门上自己扭曲一团的影子,心里说。
凡是需要装扮自己的场合,多少都有那么一些要取悦对方的成分在,尤其爱人之间。她与刘思齐虽交往多年,但若与他过夜,那些洗漱整理扮靓自己身体的东西都足够塞满一个小型手提行李袋。
赤/ 裸的时候,也并非真的赤/-裸。总穿着一层悦人的心思。
好像让别人先喜欢自己,自己才会喜欢自己,自己才会确信自己被喜欢。
这个爱的闭环才算圆满。
但她和周岭泉之间不必如此。好轻松。
看来周岭泉是个早慧的人,早悟出这种轻松之道。
电梯门开,她走出去,手机恢复了信号,周岭泉的微信进来。
“只是吃个饭而已。”
难得没有他那种轻佻的态度。是很肯定的语气。
止痛片好像起效了。
眼前的世界开始重组,聚焦。
她看见花坛里暖冬里的植物,绿得璀璨极了,如新擦拭过的玻璃翡翠,梁倾虽身体疲劳到了极点,心里不知怎的,轻松地雀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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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没来,她先去门口便利店买了瓶水,借了店里的水池子漱了几下口,又灌下去半瓶,觉得身体和头脑都爽利了一些。
又向看店的小妹妹借了个发圈,在店门口仰着脸,将头发理了理在脑后束了起来。
“姐,那人是不是等你呢。”
梁倾应声回头,这才看见周岭泉。他车停在路边,隔着一条马路,他正倚在车门上,也在仰头喝水。却是带笑看着这边的。
他头发有些乱,巧了,今天也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衫,显得年纪小。
人模狗样。梁倾想起在港城他穿黑衬衫的样子,在心里笑他。
周岭泉见她看过来,才不紧不慢地踱过了马路。
“早晨。”他用粤语说。
“好久不见。”梁倾回他。她也不知再说点什么,那便利店小妹暧昧地将他二人看来看去。
她只得说“走么?”
意识到他走过来是多此一举。
两人又并肩过了马路,周岭泉瞥见她手袋里还装着电脑,又见她倦容,便问:“这是一夜没睡。”
梁倾上了车,道,“昨晚临时去了医院。”
周岭泉自然知道是哪家医院,却未再问她其他。不是关切这些的身份。
只说,“怎么不回去补眠。”
“室友昨晚反锁了门,进不去。”
“这么惨。”
“还好吧。这不正好你找我吃饭么。”梁倾半是顽笑,看他一眼,扣上了安全带。
“是啊,巧了。”
周岭泉见她偏头说话间,那太阳自侧面照进来,薄薄一层,伶人的金粉似的,覆在她耳后的肌肤上。她穿白色,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他笑一笑,发动了车。
周岭泉开车很稳,又放了些暖气出来,梁倾闭了闭眼睛,愈发困倦。
她觉得好荒诞,她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但此刻与他装在一个空间里,却不觉得多么尴尬。
为什么一定要了解生平才觉得亲密呢。
也许这种对亲密的曲解本身才荒谬。许多人肉身同吃同睡,却从未真正亲密过。
“你经常来南城?”她侧了侧身子,撑着精神与他闲聊。这在她看来是一个副驾驶的基本礼仪。
“倒也不是。”
周岭泉原以为她要再问得多些,没想到她止住了话头。
过了半晌,只是问,“今天来这边,有事要办?”
“我若说,我昨晚刚落地的港城,今天只是来见你的。你信么?”
他又是那种真真假假的口吻。
梁倾心里笑着,想那日姚南佳跟她们说的关于他的种种事迹,想,这话周公子也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她不应他,实在撑不住了,只是闭上眼睛说,“不介意我睡一会儿?”
周岭泉嗯了一声,趁着红灯,将空调出风口挪向她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