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24)
官家急切打断她,“朕和谢忱也说过,朕可以派户部官员去打理谢家产业,你与你爹,照旧是谢家的主人,年年依旧有大笔盈利可收,这不挺好么?”
谢郁文无话可说。那与直接将谢家抄没了收归国库有什么区别?户部官员打理,盈亏几何,不都是官家一句话说了算,今日好好的生意明日就和你说亏完了,转手换个官营的壳子,你和谁说理去!还“挺好”,为什么他能大言不惭地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
谢郁文深吸一口气,耐心说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官家您知道,我是个没什么才学的人,诗书上没能继承爹爹十一的才华,平常只爱读些‘藏污纳垢’的话本子,仅有的一点儿伎俩,还都在市井间挣银子那些事情上。我这样的人,入内廷给您做妃子?那像什么话呀,说出去朝臣也看不过眼,何况我不是那等能闲得住的人,要我入宫,我真不会快乐的......”
她作小心翼翼状劝他,“官家您真缺人替您料理内廷么?中京城什么能耐人没有呀,就是随便找两个能耐朝臣去内廷司帮一手,用不了多久也能走上正轨了,真犯不着大费周章。您就放过我吧,好不好?让我在余杭快快活活挣银子,年年给朝廷上缴大笔税银,不是两全的好事儿么?”
她说得都在理,可官家就是觉得不中听。前阵子他在鸣春山上生生开罪了谢忱和陆寓微,便就是因为不甘心。从头到尾,他都没直接来同她商量过,因为知道无用,还不到时候,现在还是没忍住问了,她果然不情愿,还说了好大一通话让他放手,他如何会愿意?
心中一股子拧巴劲儿冲上头,又生气,又寥落,“别和朕扯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到底,你就是自己不愿意。”
她细声如蚊蝇,“还请官家成全吧。”
官家快要憋不住了,赌气道:“朕这辈子,只有旁人成全朕的份儿,你多大的脸,要朕成全?”
她精致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怕,映着肩头衣上早已干透了的血污,有种脆弱可怜的残破美感。官家又泄了气,转念问道:“你既不愿意,方才为什么会替朕挡了致命一箭?”
谢郁文觉得官家脑回路异于常人,这两回事,有什么关联么?她想了想,索性小意反问道:“那官家您不妨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朕以为,是朕打动了你,”官家斩钉截铁说到,“你对朕有不舍,所以不愿朕遭难——生死一念间,本能行为最能体现真心,你只是自己还未曾意识到。”
谢郁文差点没笑出声来。他打动了她?凭什么呢,就凭他酒后无德侵犯她且至今没有一点歉意,还是凭他威逼利诱要她入宫,还是凭他当着她的面杀人?
真心?
她极力自持,方才能不露出嘲讽的笑,含含糊糊地应了句或许吧。
官家很满意,“既如此,谢郁文,你就跟朕回宫吧,朕的内廷也有你大展拳脚的空间。说实话,朕不爱与内廷妃嫔兜搭,但朕很欣赏你——朕自己也奇怪,你没规矩又不娴雅,朕几回都十分气愤,可转过头来偏又觉得你有趣。朕是天子,没心情玩弄儿女情长的那一套,但你若愿随朕回宫,朕便抬举你,答应许你阖宫独一份的尊荣,怎么样?”
◉82、也是第二更
不怎么样!谢郁文强颜欢笑,“您容我想一想吧。”
这是拖延之辞,官家不懂得见好就收,还要肃起脸来鼓动她。好在这时候,马车缓缓停住,赶车的内侍出声提醒,”官家,这就到客店了。您先稍待,小娘子不方便走动,臣去命人寻个抬辇来......”
“用不着,”官家懒得稍待,直接打横抱起她,一弯腰探出头来。怀里的人轻盈得没什么分量,官家一跃,落地还挺稳,朝打头的禁卫一扬头,“前边儿带路。”
一路径直往客房走。进了房间,官家轻手轻脚将她放在矮榻上,又出门去吩咐人准备拔箭的用具,“烧一大桶热水来。命你去军营里取的伤药和刀具呢?川乌草,续断散,噢再去找个擅女科郎中来......”
谢郁文在里头听得头皮发麻,刀具,川乌?官家先前是扯谎呢,这哪儿容易了,分明是要刮骨疗伤啊!
她侧眼往肩头的伤口瞧,箭尾已经给干净利落削断了,只留出了一小截,方便再拔箭镞。她想揭开纱布去看一眼豁口,可才扯了两寸,隐约的淋漓鲜血已经叫她浑身一哆嗦,不是晕血,是恐血肉模糊的残肢模样,叫人瘆得慌。
这回真是玩脱了,谢郁文哀叹,要是这伤没料理好,今夜走不脱,那可真是亏大发了。
官家没多久回转来,手里捧着套薄刃银刀并一把银剪子,寒光毕现。客店的伙计听令抬来桶蒸汽腾腾的滚水,药也送来了,官家认真检视一番,确认无误,便挥手叫人都撤了,“把门看牢了,不许放人过来,不许有人高声喧哗,留神不清洁的物什和气味,若有什么异样,别留情,立刻就处理了,不必来回朕。”
说完将房门掩严实了,提个杌子过来,就这么岔开腿囫囵坐在矮塌前,旁边搁着张矮几,一切准备停当,抬眼宽慰她,“你别怕,朕备全了麻醉药,军中整骨治伤时常用的,少顷便昏昏如醉,一点儿不疼。你就安心睡一觉,醒来就好全了。”
谢郁文却直摇头,“我不用麻醉药,您直接拔就是了,我能忍。”
“胡闹!”官家拧着眉头瞪她,“你能忍什么能忍?谢郁文,你知道拔箭镞是怎么回事儿吗,朕告诉你,你算运气好的,得亏那群山匪穷,弓箭也买不起什么上乘的,箭镞打磨得粗糙,也没弯钩没倒刺儿,否则划拉进你皮肉里,拔都不能拔,得顺着推,往前生生刺穿血肉再从另一头取出来——行了不说这个吓你了,总之,你这箭镞得将皮肉割开道口子,真正是在血肉上动刀子的事,你不用麻醉药?你得痛晕过去!那还不是一样?”
谢郁文当然也怕,她压根儿没把握会有多疼,只当时霎眼的功夫,忍忍也就过去了,没成想竟这样麻烦。可她怎么能睡着呢,今夜若醒不过来,她可就白挨了这一箭。
左右为难,只得犹豫问官家:“若用了麻醉药,我得睡多久?”
官家眯起眼来盯她,疑窦丛生,“怎么,你今夜有安排,朕碍着你的事儿了?”
“那倒不是......”她眨巴着眼睛飞速想借口,“我听人说麻醉药用得不好会伤了脑子,官家您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算账挣钱的伎俩比别人好些,若脑子不好使了,就算胳膊好全了,我也是一介废人啦......”
末了还盈出点儿泪,蓄在一双大眼睛里朦朦胧望住他,“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成了成了,”官家算是服了她了,活着的志趣就是算账,天底下有这样的姑娘么?他揉了揉眉心,软语相劝,“朕心里有谱,当年替先帝拔箭,也是朕亲自调的麻醉药,用量是精确算准的——先帝多英明神武的人?你瞧着他脑子有问题没有?合该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