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61)
那茶还不赖,隔老远,谢郁文都能闻出是顶好的毛尖,深秋里能喝着这个,总算是有了点皇宫的贵气模样。谢郁文挺满意,打算下回再冲那女使问一声有话本子没有,说不定也能给她送来点儿内廷善本、朝廷搜刮来的禁书什么的。
可惜没叫谢郁文再见着女使,因为下一回过来的,是官家本人。
中原的深秋,天早黑了,皇宫的夜,烛火也不甚明亮,至少远不如她在家中时满园灯火错落有致,映得园中景致别有不同于白昼的绰约风姿。官家就踏着那明灭的夜色走进来,一推门,一团深色的身形陷在昏黄的浓雾里,似勾了圈朦胧的边,显得他整个人都十分的不切实际。
谢郁文直愣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都没下地请安,他走到身前半丈远处俯身看她,她才勉强应了句官家。
上回见官家还是初夏,斗转星移,四季变换,不变的却是他一脸阴晴不定的躁动表情。那表情在她开口的一瞬似乎生生裂开,立时露出底下不加掩饰的嫌弃来,嘴角一撇,“谢郁文,你是上回受伤,伤到脑子了?程医正不是说你都好全了么,怎么还一副傻样儿,从前的机灵劲儿都没了?”
官家一露出不耐烦的样儿,谢郁文就觉得对味了。就是这个熟悉的配方,他一点没改,说明过去的经历一点没叫他长进,恶魔没有演变为更大的恶魔,好事儿啊,说明官家不会比从前更难应付,表面上再张牙舞爪,都不打紧。
谢郁文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道先前永安郡主的神情姿态,美人楚楚可怜原来也有这样大的威力,她长得也不错的,她可以学。
当即眼帘一垂,抿出点儿泪花,哽咽着声气又喊了声官家,复半扬起脸看着他,细声细气地泣诉着委屈,“您这是什么意思呢?青天白日里一声招呼都不打,也不问问愿不愿,就把人带近宫里来,您......您怎么总是做这样的事儿?我怕得很......”
末了抬手掩面,仿佛要拭泪,实际却是叫自己的声口恶心坏了,怕脸上显出异色来,赶忙遮一遮。
官家心中“咯噔”一下,半惊半疑,怎么回事?谢郁文这满身反骨的丫头怎么像变了个人?她在向他哭诉,在向她示弱?真是一场伤,伤得人转性了么?
心中有疑虑,可那张精致如画的脸,此刻眉眼笼着轻愁,泫然欲涕,似有魔力,不由自主就引着他靠近。迈近两步,在她身前坐下,想握住她掩在唇上的手,去扯下来,目光却顿在她手腕上深深一圈淤青上。
目光扫及另一只手腕,果然也有,官家面色一沉,不由分说握上去抚揉,问她:“怎么弄的?”
只见她飞快抬眼扫了他一眼,又怯怯避过去,“先前那两个内侍......我以为是官家的吩咐......”
他吩咐?他不过吩咐了句务必将人带回来,她难道以为,他还会特地吩咐人对她动粗?官家没解释,只又问:“还疼不疼?”
她说还行,官家淡淡嗯一声,又执起她另一只手腕来抚了抚,“是朕不好,回头让人送点药来。”
若换作从前的谢郁文,一定会泾渭分明地谢绝他的任何好意,可今夜没有,她迟疑地谢了恩,又侧过头去,小意抽了抽手,没抽开,脸颊漫上绯红,嗫嚅着,“官家......”
官家忽然觉得沉醉。她真是变了,换从前一拳头朝他面上冲上来都敢,打死他也不敢想,她会在他面前露出娇羞。
她同陆寓微在遂安的那段时日,点点滴滴都有人呈报至他案头,他们关系冷淡,起码瞧上去如此,他一直知道,是因为两人有了嫌隙,所以终于叫她冷心了?还是因为通远门前打在陆寓微身上的三十杖,终于叫她认清楚了时势?或者是最糟糕的情形,她在演戏,在做小伏低,企图同他虚与委蛇?
不过不要紧,只要她臣服了,什么缘由,并不重要,官家只觉得无限熨帖——她终究拗不过朕的,天下没有人可以,官家倨傲地想。
谢郁文不自在的模样很叫他心神舒畅,不过片刻,还是松开手,免得她又起了逆反心。她果然神色一松,顿了顿,又轻声问:“官家您究竟是为什么......”
“朕是为了什么,谢郁文,你心中不清楚?别同朕装样,”他缓声打断她,“朕说过许多次了,朕要你入内廷,封你为妃,这些话朕同谢忱说过,同陆寓微也明白说过。可你呢,你偏偏有大主意,朕迎你入中京,让你在陆寓微府上安生住着,你似乎也不乐意,没两天就叫周昱斐那个废物拐走了,朕能怎么办?朕怕你再跑了,朕可没法再去一趟余杭将你抓回来,只好赶紧让人将你带进宫,在朕眼皮子底下看着,朕才能放心。”
她仰着脸看他,神色仍是迷惘的,点点头,又摇头,“这些是事实,我不是问您这个,我是问——您这么做,究竟是何必呢,内廷不缺我这一个宫妃,也不缺我这一个替您算账管束人的管家,您这么做,伤了许多人的心,有这个必要么?”
官家凝神想了想,“你是在问朕讨什么答案?想听朕说什么?说朕爱上了你、非得要你在身边吗?”
第100章
谢郁文简直叫官家噎着了,她哪里是这个意思?这时候也不指望同他讲道理,不过拖一拖时间,不好再惹恼他。谢郁文顺着他的话,小心翼翼地反问,“官家此话当真?”
官家顿了顿,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神色倒不见恼,前所未有的好声气,“朕记得同你说过,朕是天子,没心情玩弄儿女情长的那一套——不过朕也明白你的顾虑,是觉得非得要朕倾心于你,才觉得能安心在内廷里留下?”
官家就这么定神凝望她,乌沉沉的瞳仁里此刻没有算计,没有怒躁,像是在琢磨什么难题,流露出纠结与困惑,倒显得他这个人诚恳起来,那些令人讨厌的气质都没有了。真是长了张好面孔,谢郁文在心中叹气,稍加掩饰,就能轻易将人骗过去,怪道先帝那样英明的人,最后都栽在了他手中。
谁知下一刻,官家居然就倾身过来,双臂张开环住她,结结实实将她搂紧怀中,缱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可你不知道,欣赏加上感兴趣,就比单纯的男女之情要强上许多——朕就很欣赏你,且朕也说过,觉得你十分有趣,这些日子朕时常想念你......君王没资格谈情说爱,朕给不了你陆寓微喜欢你的方式,可君王的赏识,足以叫你在内廷立足,恩宠长久不衰。”
官家边说,边箍着她的后脑勺往怀里摁,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那一阵阵龙涎香浓郁刺鼻的气味直往她鼻腔里灌,谢郁文只觉脑海“轰”地一片空白,下意识绷直了背脊,横了一只手在心口,好歹没挨到官家的胸怀。
她觉出悔意,学永安郡主扮柔弱搏同情是不是学错了?倒激得官家愈发蹬鼻子上脸。
谢郁文忍了半天的气性,就快忍不住了,官家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你今日肯好好同朕说话,朕十分高兴,你看,我们也能和平相处的不是么?往后就在朕身边待着吧,等周昱斐的婚事办完,朕就着手办你的册封礼,到时候将谢卿也接进中京城,亲眼看着你热热闹闹嫁给朕。观礼罢,往后也别再回余杭了,你们父女情深,他在中京城里,朕许他常常进宫来会亲,岂不圆满?若谢卿还愿意入朝为官便更好——你在内廷,谢卿在前朝,一同辅佐朕的社稷江山,还愁没有昌盛繁荣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