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望断明月台(163)+番外
韩博还在岸边“吭哧吭哧”地打拳抡胳膊,微喘着气道:“将此事闹大。”
“闹大?”江冲不明白,清剿无忧洞不仅仅是为民除害,更是牵扯了太后的母家齐国公府。
按照朝廷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此类涉及皇亲国戚的案子,向来都是能盖住尽量盖住,盖不住也要找别的借口发落。
就像当年的河工案襄王只能以大不敬的罪名被幽禁,还有造成竺江水下尸骨累累的岐王也不过是由他儿子萧寻顶了个别的罪名。
这不是在包庇罪魁祸首,而是关乎朝廷威严,说白了就是公信力以及民心的问题。
在江冲看来,圣上没道理一反常态要将此事闹到明面上来。
这样做,只会让圣上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处置了齐国公府,圣上便是不孝;不处置齐国公府,圣上又何以面对天下人?
江冲甚至都做好了随时背黑锅的准备。
韩博道:“那天你也说了,圣上在此事上表现出了杀伐果断,你就没仔细想过?”
江冲因为前世的经历,知道自己有时候看待事物有点容易阴谋论,所以很多事会刻意避免让自己多想。
韩博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此事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你是说,圣上会大肆宣扬此事?”
韩博:“不止。”
“还会治齐国公的罪?”要不是韩博语气笃定,江冲说什么都不会信的。
韩博问:“你可知其中缘由?”
江冲摇头。
“近来我查过一些往事,十几年前,齐国公为一桩命案触怒过圣上,但是因为太后的缘故,圣上并未治齐国公府的罪,却也因此愈发不待见齐国公。”韩博打完两遍拳法,脱了鞋子外衫下到温泉池中,“齐国公府既舍不得太后娘娘带来的种种好处,又不敢留在圣都,时时刻刻待在圣上的视线范围之内,便迁去了祈州。”
当年齐国公府迁去祈州时,江冲尚且年幼,再加上公主向来不与崔氏来往,他对此事竟无任何印象。
但是韩博这话里的意思不难理解。
江冲:“你是说,圣上不会再姑息第二次……这……”
江冲心里觉得没必要,为着一个齐国公府,损伤的是圣上自己的名誉,“孝”字当头的文人笔下,够后世史书批判上千年了。
韩博蹚着水来到江冲身边,动作幅度过大,不慎掀翻了漂浮在水面的托盘,连着酒杯酒壶一并晃晃悠悠沉了底。
江冲无心抢救,他对于圣上如此反常的举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直到炽热的亲吻落在唇边,江冲稍稍回过神来,习惯性地勾住韩博脖颈回吻过去。
唇齿交缠间,一颗蜜渍的梅子干被韩博用舌尖推过来,江冲并未防备韩博给他使坏,只当是情趣,下意识地一咬——
“呜!”
酸得江冲浑身汗毛瞬间竖起来……
“来来来,快吐出来。”韩博笑着将手掌递到江冲面前,让他将梅子吐出来,从岸边的果盘中取了一枚蜜枣喂给他,“用这个压一压。”
江冲眼里沁出泪光,见韩博还在那幸灾乐祸,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你混账!”
韩博笑着亲亲江冲的侧脸,“就这么对我不设防?嗯?”
江冲瞪他,这还用得着问吗?
“谁让你折腾我。”韩博本想说不是故意的,但这话他自己都不信,便不拿来哄人。
“让你练功那是为你好,你倒好,就知道捉弄我。”江冲口中的酸意渐渐被压下去,半嗔半怨地在韩博肩上留了个清晰的牙印。
冬日严寒,温泉池中俨然一方春意绵绵的小天地。
水波拍打着光滑的池壁……
……
……
……
江冲猝不及防地被带入水中,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瞬间没了意识。
韩博知道江冲不善凫水,却完全没料到江冲根本就是怕水。
水面没过头顶的那一刻,江冲就像一具僵硬的尸体一般直挺挺地往水底沉去。
韩博急忙拖着他浮出水面,一手托着后背让他的口鼻露在外面,“仲卿?醒醒!醒醒……来人!快来人!”
在重心的帮助下将江冲抬到岸上,韩博手忙脚乱地给他渡气并压出肺中积水。
江冲咳出呛进肺腑的水,胸口上下起伏,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苍白的脸上显出难受之色。
随即眼睛一闭,彻底晕厥过去。
江冲好不容易挣脱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再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床头明亮的烛火与韩博脸上的担忧。
两两相望,好似所隔经年,有着无数的来龙去脉,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最终还是韩博先打破了沉默,起身去端来一碗浓浓的汤药,“这是安神的汤药,有点苦,喝完睡一觉就好了。”
江冲靠在韩博身上小口喝完药,趁他放碗的时候将脸埋进他胸口,闷声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韩博:“有点。”
确实只是一点,毕竟温泉池里水深最多不过胸口,救人不难,但从这件事中暴露出的问题就很严重了。
尤其是大夫话里话外暗示江冲并非因为溺水昏迷,而是因为溺水激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惊惧交加才会陷入沉睡。
“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韩博不是不想知道其中缘故,而是明白此刻并非最佳时机,他想起当初江冲南下料理清江沉船案时也曾落水昏迷,当时虽知此事,但见他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便未将落水之事放在心上。
若是当年追问下去,今日之事是否就能够避免了?
“睡不着。”江冲躺在韩博怀里,半分睡意也无,形容憔悴,眼神疲惫,脸色微微发白,看在韩博眼里,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惶与恐惧。
惊惶?
恐惧?
若非此刻亲眼所见,韩博都不敢相信。
他所认识的江仲卿,从来都是坚强笃定——
前世沉船惨案发生后,一帮世家少年们六神无主慌乱不堪,是江冲站出来一力承当。
当年韩博贸贸然表明心迹,江冲虽惊诧,却也拒绝得不留丝毫余地。
更有起兵之时骑虎难下的决然,与踏上流放之路时的平静。
他何曾表露过一丝一毫的害怕?
韩博亲吻着江冲的额头,轻声道:“想说的话就说出来,我听着。”
江冲沉默良久,微微启唇,他问:“你知道有种刑罚叫作‘加官进爵’吗?”
在江冲开口前,韩博就已经有了一点预感,却没料到会是这种缘故。
“能用的刑罚我都试过,他们拿我没办法,就给我上绝招。每次等我快断气了,再把我救醒。”江冲眼神平静无波,手指却死死地抓着韩博的衣襟,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很多时候,我只想一头撞死在牢房里,可我撞墙的力气都没有,等我缓过来,下一轮又开始了……晕船是天生的,但是这个,我也是在竺江才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