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望断明月台(306)+番外
韩博看向江冲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
江冲以为他没吃够,劝道:“大半夜的,半饱就行了,别吃多积食。”
韩博问道:“你不吃吗?”
“刚在严太守家吃过了。”江冲低头胡乱抹了把脸,握着韩博的手,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一番,叹道:“只能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前脚离开观州,后脚隔壁旻州就发生瘟疫。后来我得知此事,叫重阳去接你,结果你早跑了,倒叫重阳困在观州不得出。”
“那岂不是……”韩博惊道。
“没事,我看到你留的字条就让他撤了,前不久刚到颂州,忙着安顿流民重编户籍。”江冲偏头往净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已经备好了热水,“夜里凉,你别洗澡,热水泡个脚早点睡。”
“你……不睡吗?”
“我得洗洗,身上都臭了,不洗我怕半夜被你从床上踹下来。”江冲调笑一句,摸了摸韩博的脸,凑过去在嘴角亲了一下,赶在韩博嫌弃他胡子之前闪身出去叫小厮端盆洗脚水来。
韩博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孤身一人背着书箱顶着寒风,饥肠辘辘地走在空无一人街道上,前途未卜身无长物;短短一个时辰后,他就已身在温暖舒适的室内,鸡丝汤面填饱了肚子,柔软的床铺触手可及,也不用再为明日去向而发愁……
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所以这真的是一场美梦吗?
是不是梦,韩博不能确定,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香甜,一觉睡醒天都大亮了,身边位置有躺过的痕迹,但他却丝毫不觉被打扰过。
掀开被子准备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双脚缠着一圈圈纱布,手背的擦伤也敷过药,枕边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床下是一双软底的新鞋……
就在他愣怔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
“你他娘的会不会弄!都给老子整破相了!”
韩博连忙穿衣下地,脚上先前赶路磨出的水泡仿佛从未存在过,一点都不疼了。
出门便见江冲躺在太师椅上,手捂侧脸,从韩博的角度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方才骂人的语气就可以猜到一二。
昨夜匆匆见过一面的管家大约四十来岁,络腮胡,身形魁梧,一双手臂尤其粗壮结实,右眼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从额头到颧骨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看着有些凶狠,但就是这样一个孔武有力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江冲面前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语气略微有些无辜:“俺就剩一个眼睛,看不准地方,要不你叫别人?”
“滚滚滚滚!我自己来。”江冲破了相,不耐烦得很。
“咳,要不,我来?”韩博忽然出声。
江冲猛地回头,脸上绽放出笑容,“这就起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韩博并不与他对视,站在檐下系好衣带上前。
都没等江冲发话,管家就忙不迭地将剃刀递给韩博,“程继忠见过韩公子。”
韩博先看了一眼江冲,随后对程继忠点点头,“不必多礼。”
江冲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韩博,“脚还疼吗?”
“不疼。”韩博道,“你别说话,眼睛闭上。”
江冲笑了一下,悄悄捏住韩博一片衣角,听话地闭上眼,看着就跟睡着了一样。
韩博看着他那一脸参差不齐的胡子,心里盘算着从哪开始下刀,就听程继忠在旁嘀咕:“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怎么突然想起刮胡子,啧!”
“怎么?平时都不打理吗?”韩博诧异。
程继忠表情夸张地想了想,“打理,怎么不打理,也就是嫌碍事的时候拿剪刀随便剪剪吧。”
“关你屁事!”江冲嘴唇微动。
程继忠倒是一点都不怕挨骂,犹自嘴硬:“俺说错了吗?你老人家上回刮脸不还是在东征班师回朝的庆功大典那会儿,就那还是人家王爷非逼着叫人给你刮胡子。大帅,不是俺们说你,你自个糙也就算了,带累着底下几个小的也跟着邋里邋遢。”
想当初江冲就是觉得家里冷清了点,才特意叫程继忠过来做这个管家,没事还能唠两句,如今是真后悔啊!
“上回小路相看不是黄了嘛,俺找人打听过,你猜咋个回事?黄员外倒是看上了,可是员外老婆没看上,觉得小路儿一脸胡子凶神恶煞,怕成婚以后打老婆……你说这叫个啥事儿!咱小路多好的孩子啊,二十好几了,愣是娶不上媳妇儿!”程继忠说完话音一转,“还有死在曲承那李如贵,你知道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啥?他说要俩胸大屁股翘的纸扎人给他烧过去,造孽呦!”
“行行行!我想想法子行了吧。”江冲本来没觉得这事有多严重,但听程继忠这么一说,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他偷偷睁眼看韩博,正好与韩博专注的目光对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正欲说两句好听的,却见程继忠还跟个棒槌似的在那杵着,忙道:“快去准备早点。”
等程继忠走后,江冲就开始想方设法给自己找补:“其实也不能怪我,你又不在,我打扮给谁看。如今你回来了,都不用你开口,我自己就刮了。”
“嗯,我知道,你别说话。”韩博一手轻轻扶着江冲下巴,一手执剃刀,刀锋贴着皮肉刮过,坚毅的轮廓便渐渐显露出来。
修去鬓角乱发,刮掉杂乱的汗毛,两道修长的剑眉在韩博刀下逐渐成型。
看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的面容,韩博愣了愣,放下剃刀,拿起柔软的绢帕拭去江冲脸上细碎毛发。
江冲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意态闲散面带微笑,视线落在韩博微蹙的眉头上,轻声问:“我好看吗?”
剑眉朗目鼻梁挺直,再没有比这更英俊清朗的容貌。
韩博并未回答,只是用指腹轻轻擦过下颌的血痕,反问:“你这算不算为悦己者容?”
“那你要不要也为我打扮打扮?”江冲伸出手指拨了拨韩博下巴上的胡茬。
二人相距不过半尺,彼此间呼吸带动的气流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淡淡的馨香袭来,韩博只觉一股电流直蹿天灵盖,瞬间头皮酥麻神魂颠倒,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江冲起身让位,等韩博在竹椅上躺下,他却没像韩博方才那般侧坐在竹椅扶手,而是长腿一跨,面对面地坐在了韩博大腿上。
韩博顿时一惊。
“放心,这宅子里下人都是签的死契,没人敢乱嚼舌根。”说话间,江冲将香膏涂满韩博下半张脸,指腹轻轻揉搓,力争让香膏的效用浸润到每一个毛孔。
韩宅外,路章同一个肩挎医箱的中年医者一前一后地走进韩宅大门。
绕过影壁,二人就见程继忠缩在二门外边儿,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路章见状起了坏心思,故意扯起嗓子用金州土话喊道:“老程哥,你干啥呢!”
程继忠连忙缩回脑袋,警告地瞪了路章一眼,然后客客气气地跟医者打了个招呼,召来小厮领人去耳房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