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他淡淡道“其实,县明白的。”
“我知道你明白!但这些话,以前我从不敢亲口对你说出。”她说,“我是,那么懦弱、空虚,宁可在幻想中荒废一生,也不敢真正地去做什么。我整天躲在宫里,用下棋打发了整整二十八个春夏秋冬,竟然成为青夔第一高手,可这有什么意义?有谁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下棋!
“你们都在保护我,我欠父母、欠你、欠先王还有春太后……假如我现在扔下这先王的诏书,跟你去了南方,我这一生就算是欠到底了,我会一直责备自己浪费了最后一次做事情的机会。为了你,我已经深重地后悔过一次,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知道吗,我这一整天都在想象着,太后骑着马,从宫里飞奔出来,天罗花在她身边飞舞……我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如此英姿飒爽一回!非得有如此一回,我才不至于作为一个冬日的暗影而终老一生!”
注意到他没有反应,她终于停了下来。他茫然地看着她,这样的她是如此陌生,不再天真,不再婉转,却赤裸裸地表达着令人恐惧的热望。此时天色微明,东方的城垛上,亮出了一抹淡紫色的微光。道旁的陌桐树上,三五成群的天青鹊不知何时开始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叹了一声:“对不起,你大概都不明白?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可能我太自私,又不够爱你。”这个时候,行人慢慢多了起来,再过半个时辰,早朝的大臣们也会陆续出现在朱雀大道上。她得赶快离开,不能让人看见。
“我是不明白,”他终于开口了,“你总是自顾自地说话,把我搞得晕晕乎乎。”“对不起,”她木然道,“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他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说的这些,我也会努力去想明白的。只是,我不能改变你的心意,也没办法再陪着你了。”她低下头,不再去看他。
“我把这件事情交给上天。假如上天让我们还有机会再遇见,我也心存感激。你去吧,愿你一路顺风,找到那个人,给青夔带回安宁。”
“好的,你也保重。”
“保重。”这一次他终于彻底转身。她盯着他的背影,似乎决心要把这一幕永远记在心里面。他挎着一个沉沉的药箱,微驼了背,拖拉着步子,缓慢走入清晨的薄暮中,消逝不见。
“别再后悔,别……”她死死地捏着缰绳,直到白皙的手心变成一片酱紫。这时候她听见朱雀大街的南头城楼上,传来一声声悠远的晨钟。新的一日开始了,郢都的南城门轰然洞开。车夫催动了马匹,朝着城门飞驰而去,像一只匆匆逃逸的野鹿。
因为熬夜而憔悴不堪的冬太妃,一路上有些昏昏沉沉。直到穿过城门的时候,才清醒了一下。她挑开一角布帘,希望最后看一眼这个哀伤而危险的都城。这时候她似乎看见一个奇异的黑衣人影,从她的车旁掠过,动作轻捷犹如鬼魅。
当他的脸划过她眼前时,她想起了这个人是一位不大不小的朝官。“这时候,这个诡异的中州人出城,不知道代表着那一方的势力呢。”然则她实在太疲倦,没有兴趣仔细想,于是瞬间就将他忘在脑后。
灰铁一般的郢都城墙,在身后退却,这时候,城外的青草原出现在她眼前。她又一次看见了碧草长天,还有滚滚青水天上来。如天风海涛,如云卷云舒,奔涌不息,一如她自己此刻婉转哀伤而又激荡振奋的心情。
这是青夔历三百二十三年的春天。青王海若执意修建新都非城,镇压冰族遗民,边疆抵抗势力渐渐抬头,朝中的矛盾纷争渐趋白热,春太后忽然与世长辞。各方势力蠢蠢不安,犹如初春万物复苏,虫蛰骚动,只待一声平地惊雷,就要来一场席卷天地的暴风骤雨。
青夔的历史,再次陷入滔滔洪流之中。
第二章 秘密书(1) 一
青水来源于云荒西极。
大陆上最高的地方是天阙山。天阙深处,自开天辟地以来便终年积雪,生出一道宏大无疆的黑冰川。每年夏季,黑冰川释放出大量雪水,激流裹挟着冰凌滚滚奔涌,到风凌峡口,地势陡然下降,雪水喷薄而出,扑向下游丘陵和平原。从地图上看,青水分支无数,犹如摇曳的裙摆,在茫茫大地上铺展延伸。因为青水的滋养,这片荒野变成富饶的绿洲,万千生灵生生不息,它是云荒人眼中的母亲河。
离开天阙山之后,青水降落的第一个台地,正是桃源山。此地地形复杂,多有高山峡谷,湖泊沼泽,史前时代并没有多少定居者。后来冰什弥亚在天阙山中建国,地势复杂的桃源山就成了冰帝同的天然围屏,而桃源山区的青水河谷,则是连接神秘富庶的冰什弥亚以及落后的青水下游各部族之间的唯一走廊。自古行商们冒着极大的危险,驾船冲入激流澎湃的青水,把天阙山出产的高地马贩至青水下游平原诸国,再把下游的茶叶等农产品带往冰帝国。冰帝国为了护守这条经济命脉,有效控制西部民族,在青水岸边设立了重重军事要塞,驻军屯田,开垦河谷荒地。
冰帝国后期的两三百年问,原先那些要塞也逐渐演变成了军民杂居的城镇。这些城镇中最大的,是云中城。后来冰帝国在桃源山区设郡,云中城就成了桃源郡的首府,也是青水下游部落与冰帝国之间茶马交易的最大集散地。然而,随着青夔历三百八十四年冬天冰什弥亚帝国的覆灭,云中城在十年间迅速衰落下来,而整个儿桃源山区也不再是世外桃源了。
每年春末夏初,是青水的洪水期,水流激烈奔涌如大蛇出穴、猛兽横行。往来商船都避开了这个时段,收帆入港。本已凋敝的云中城,此时便格外清寂,街头巷尾青石板路上的步履驳杂,全被城外隆隆的涛声所替代。
沿江那些馆宇楼台,大半已成空屋,年久无人修理,黑黢黢如同鬼影,断墙残垣间犹有战火燎烧的痕迹。也还有几间铺子总算是完好地支立在半成废墟的河岸上,仍旧经营着。露台上白帆布做的酒幌子,被炊烟熏得黑黄油亮,在烈烈的日光下一照,闪闪发亮。
幌子底下摆了一根光溜溜的条凳,凳上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了一身家常土布衣裙,正专心地用牙签剔着指甲缝里的油垢。桃色长头巾下面,一绺卷发掉了出来,在胭红的脸颊边晃晃悠悠。
过了一会儿,那妇人站起身,袅袅走到一张桌子边,道:“这位客人孤身一人么?莫非旅途寂寞,在这里独自饮酒。要不要奴家陪你喝一盅?”那客人披了一条远行客的长头巾,遮住了脸面,听见女人的声音,便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女人见状一惊,立时露出抱歉的笑容,讪讪退开。
这家的店掌柜远远瞧见,没好声气道:“阿染,你自回家去吧,休要在我店里盘桓。再等,下午也不会有生意了。”那客人闻声,四下里望了望。只见偌大一个厅堂空落落的,果然只有自己这桌一个人。于是推了推桌上的锡皮酒壶,道:“你且坐下吧,我请你喝酒。掌柜的,添副碗筷。”
阿染脸上顿时放出了光来,慌忙走回去,抹了抹衣角扭身坐下。“自便好了。”那客人道。阿染立时自斟了一盅土酒饮下。那客人似没什么胃口,点的几样小菜,都摆在桌上未动几箸。阿染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就吃开了。
“掌柜的,添一碗禾饭。”“只剩馒头了。”掌柜懒懒道。
“那就来一屉馒头,热一下。”那客人道。“不用热,”阿染忙道,“冷的也没关系。”“那就冷的吧,”那客人停了停,又道,“再炒一个菊杞酱猪肉片上来。”阿染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裹着一口菜咽了下去。
“生意不好做吧?”客人轻声道。“是啊,一年不比一年。这种季节,根本没有船上来。”阿染勉强笑了笑,“要不,怎么都会拉到女客头上来的呢?”对方笑了笑,不以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