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女子蹲下来,端详着婵娟,忽然抬起头:“奉劝你不要把她带在身边。”白发女子严肃地说,“这个女子的灵力不比你差多少,但她的性情太孤高也太脆弱,易被外魔干扰。你若跟她一起,将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把两个人都害了。你自己去吧,我会把她平安送下山,让她等着你回来。”
“我自己去也没关系,只是婵娟也许会怪我,说好了一起走的。”朱宣笑了笑,“她也是经过历练的人,您可以放心。”“可是……罢了,反正你那么固执,随便你。”白发女子撇撇嘴,“我要走了,可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
“还有件事情,您应该告诉我。”朱宣有些脸红,“您的名字。”
“我是你的外祖母风黎啊,你竟然不知道么?”她做出佯怒的样子,“真是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朱宣有些尴尬地笑笑,看她姗姗走到悬崖的边上。此时日光崖上日光如雪,她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起,与各种云霓金光交织成一张璀璨的网。白衣在空中翻飞,“扑拉拉”地拍打着,仿佛袖子里有千千万万只不羁的飞鸟在扇动翅膀,牵着她的身体,跳出了悬崖之外。
朱宣正要惊呼,眼前忽然被一片耀目的雪白涨满。霎时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等镇定下来,才发现风黎的背上生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羽翼被太阳的光芒照耀,如天边的绚烂彩虹。他想要喊她,然而她飞到了很高的天上,越来越远,漫漫没人云中再也辨认不清了。
“原来外祖母就是传说中的云浮人。”朱宣喃喃道。沉思了一会儿,又想起他的母亲瑶姬变成白凤的事。那么他的身上,也有四分之一的云浮人血液,会不会有一天也生出一对雪白的翅膀,飞到云端呢?
他将无名指上的银发解开一半,掐断,然后捧起婵娟的手,拈着她那葱管似的无名指,将这半根头发小心地缠绕上去。这个动作似乎具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意味,使他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惆怅。这时他看见婵娟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然后睁开了眼睛。
“朱宣,朱宣——”婵娟连连惊呼,似乎噩梦中恐慌到要哭泣,“我为什么看不见你?我为什么又看不见你了!”这种过激的反应令他骇到哭笑不得。他连忙松开拳头,让自己的身影显现出来:“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四
这是一座沉睡的城。
有人说,梦比丘峰顶端的冰帝都比丘京,是一座飞鸟之城。高踞于世界之巅,华美壮阔,同时又浸透了超凡脱俗、自由不羁的气息。可是也正如风黎所言,这城正迅速凋敝,就像盛年的美人忽然变成鸡皮老妇。
时间风一样地划过这座空荡荡的飞鸟之城。这座在他们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结束了所有生命的宏大帝都,像被泡在药水的华丽僵尸,维持着青春美貌的骗局。如今水晶瓶子被击碎了,秘药流走了,她终于可以像正常的死者一样,牵起腐坏的华美的六幅裙,匆匆起身,走完生命最后一段旅程。
他们如此年轻而生涩,他们的生命又是如此微渺,甚至不足以见证这城市的死亡。他们站在广场的中央,默默地注视这饱浸了繁华的宏大画卷,转瞬沧海桑田。因为隐形术的缘故,他们甚至彼此看不见对方,只能紧紧握住一只手,犹如握住浩荡的虚空之河中,漂浮的一株苇草。
“我们如何能够找到收藏地图的地方呢?这个城市,已经快要坏掉了啊。”婵娟微叹着。“我想做一个梦。这个地方是我童年时学走路的广场,我记得。”朱宣说,“如果我能够回到梦境里面去,成为三岁之前的那个我,我一定能够想起来那条回去的路。”
“朱宣,”婵娟旁顾着,“我觉得这个地方,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朱宣点点头。虽然槐江帝的冰结界不存在了,比丘京在土崩瓦解,他们却都能够感觉到,还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四周盘旋。这比丘京另有守护者,应当比那个死去的帝王,更具强大的力量。这时陷入梦游,是极其危险的。
“你睡吧。”婵娟牵住了朱宣的手,“有我一路护着你。”
巫师们用注视对方瞳孔的办法来催眠。然而朱宣的瞳孔自幼被他的母亲种入禁咒,凡对视者皆当场死亡。为此,当他离开隐居的神殿后,便始终在眼睛上缠着一根珠灰色带子——那是婵娟从春太后那里弄到的月影绡。此时婵娟注视着他轮廓清秀的脸,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朱宣的眼睛,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见过,而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向冰皇宫的方向走去。她跟上,小心地搀扶他,随着他的步调缓缓前行,同时留意身后的脚印。
冰什弥亚崇尚太阳和凤鸟,因此皇宫堪堪建立在梦比丘峰的制高点上,并且坐西向东。比丘京的其他建筑,都位于皇宫东侧的大片低地上。这样设计,为的是让帝王在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看见天阙山上升起的太阳——能够比帝王看见太阳更早的,就只能是阳台庙的巫姑了。
宫殿的朱漆大门如一只空洞的眼睛,开得大大的。门上犹有兵斧之痕。朱宣停了下来,抚摸那日轮般黄金灿烂的巨大门环,敲出“当当”的响声。这大约是他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婵娟略觉好笑,想起这声音势必引来敌人的注意,连忙阻止了他,拖着懵懂的他,飞快地钻入门里面。
身为贵族后裔的婵娟,青少年时代曾频繁出人青夔宫廷。尽管青夔是如此强盛的国度,但其王宫依然无法跟冰皇宫相媲美。冰帝国的皇宫一开始就进行了异常严整精致而义气势磅礴的设计,一重连一重大殿,两排罗列对称的楼宇,无不极尽宏大庄严,细处又配合巧妙。
在一幅壁画面前,朱宣停了下来,专注地观看。壁画保护得很好,盛年时代的冰族绘画艺术,极尽繁华奢侈,瞬间征服观赏者。婵娟惊叹于这壁画丰盛而大胆的用色、绵延而夸张的线条,以及大海般磅礴而流畅的气韵,这些都需要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和深厚而高超的技巧。
相比之下,以幽远清拔而著称的青族绘画或者质朴清新的白族艺术,便粗陋得望尘莫及。画面上是飞鸟城的节日,少女们彩衣斑斓,舞步盘旋,在飞鸟城的大街上广场上阳台上塔楼上城墙上天空里,像一群羽毛艳丽的飞禽。而凌驾于所有这一切之上,是一只银白色的凤凰,她有着天网一样的尾羽,葛藤蜿蜒,开枝散叶,覆盖了整个嘶面,像飞鸟城中长出的一棵华丽的植物,而那些起舞的少女则是她一枝枝绽放的花朵。
他的手指,沿着那雪白的线条慢慢滑动,像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迷上了某件杰作,努力想要把图画临摹下来。
这真是奇妙的感觉。她明明牵着他的手,却又像一个局外人。站在她面前的这一个,究竟是现实的还是童年的呢?他能够感知她的存在么?她默默地望着,去猜测。朱宣小时候,应该是非常孤独的吧?独守一座连候鸟都不来拜访的空城,在冰凉和禁锢的天穹下,仰起苍白清秀的小脸。
他们穿过了宏大的朝堂、幽秘的后宫、精致的花园,最后来到了皇宫后门。这是梦比丘峰的最高点。空间忽然变得开阔,所有的华美壮阔都退到了身后,只剩下裸露的圆锥形山顶,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婵娟看了一会儿,分辨出来,那其实是类似于祭天台的建筑。
梦游中的朱宣并无任何犹疑,径直朝那个高台走去。婵娟有些惶恐,依旧扶稳他,握紧了拳头。
天葬台很高,仅有一条狭窄的台阶通向顶端。台顶却不大,中心是块圆形的大理石,想来就是当年放置尸首的地方。不知为何,婵娟总觉得上面有血在漫漫渗出。那石头光洁如镜,照得见天空中云彩的每一缕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