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高邈,他们站了一会儿,看见脚下华美如仪的宫殿,雄壮而破败的故城,以及连绵的天阙山脉。朱宣依然在梦中。他在过往的幻境中沉浸极深,纯然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在寻觅回到母亲身边的路径。他蹲下身子,两只手掌在石台上不停地摸索。
婵娟很是担心,她感觉到,敌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她蹲下身子,帮助朱宣捏紧了右手拳头,并且用手绢缚上。朱宣的手被合上,下意识甩了一下,拳头撞在了圆石台中央。网石台忽然下沉了。婵娟惊讶地看着,石台下面是空的,是无底的深渊!蓝天白云的镜像,沉入神秘难测的黑暗之中。
婵娟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这外表敦厚沉默的天葬台,下面居然还有机关!朱宣默默爬了下去,婵娟也跟着。底下是一道竖井,生锈的梯子摸上去湿漉漉的,间或有一滴水滴到面上来。越往下,水滴越多,婵娟正疑惑为何此地这样潮湿,忽然觉出,这里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按季节来算,现在是仲夏。但骤然撤去冰结界后的梦比丘峰,寒冷如同隆冬,甚至飘起了细雪。到了天葬台下面,却又变得温暖如春。这里应该是梦比丘峰山体的中心了,大约是地热在起作用。
下到竖井的最低处,道路变成了一条斜向下的甬道。走了没多远,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日光无法射入这深深的山体之中,也并未发现类似长明灯这样的东西。但一路走来,似乎总有淡淡的微光照着,仿佛珍珠的柔和光泽。仔细看是甬道的天顶发出的,大约当初修建时使用的涂料是发光的。这样的技艺,从未出现在青族人所知道的世界里。婵娟凝视着面前的小门。门不过一人高,半人宽,无任何装饰,但一定具有某种魔力。不然,为什么那些宛然流转的光彩都被吸了过去,就如同漩涡吸引流水。
沉睡中的巫师,是没有力量的。在没有找到目的地之前,她亦不知如何与他一同面对里头那场盛大的危机。于是她果断地松开朱宣的手,推开了那扇门,独自进去。
她以为自己走入了星空。推开门之前,她猜想这会是一间密室,或者是另一条甬道,或者是暗器机关,总之是某种可预言可应对的局面,但就是没有想到,她闯入的是一个无涯的虚空。
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毕竟在深山之中,理应是一个洞穴。然而无论何等广阔的洞穴,总会有边界。此地上无顶,下无底,周无壁,无论向哪个方向眺望,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细看时,夜空中飘浮着无数光点,明明暗暗闪烁着,不知那是灯火,是注视的眼睛还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神咒。
她甚至有了错觉,自己也是这些光点之一,悬浮在渺渺的虚空里。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重新感觉到自己是站立着的,脚下恰好有一座悬空的桥——说那是桥都勉强,因为不过是狭窄的一溜留儿横术浮在空中,仅够踏上一只脚的宽度。桥的尽头,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圆台,光洁如镜面,还散发着令人心驰神醉的白光。圆台的模样,与外面的天葬台有几分类似。只是,同样无依无靠悬在虚空里,仿佛天上的一片浮云。
在那浮云的正中,有个人正懒洋洋地斜躺着,一领长衫半披在身上,看上去有些破烂。他开口了,听声音约略是一个中年男人:“来者为一人,为二人?”他说的冰族语,用词极为古雅,乃至于这么简单一句话,婵娟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一个人。”婵娟说。既然推门而入,也不必再隐形,于是松开了拳头。
“原来是个年轻姑娘啊,我在外面巡逻了好半天,觉得该是两个人,只是看不见。”那人说,“所以干脆回这里来守着。”
“你可以看见,到你面前来的只是一个人。”
“也罢。”那人说,“是风黎教你们隐了身,然后上这里来?”
“她只告诉我们可以去寻找。那么说,你是这个秘藏的守护人?”
那人冷笑了一下,却问:“你想要什么?”婵娟想了一下。他们是为一张朱宣记忆中的地图而来的,但是此时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先过来吧。”那人的声音似有魔力,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婵娟沿着细细的小木桥走过去,心里却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这不对。
一声细微的清响,桥断了。她猛收足,看见这桥刚好在她的脚下折断。断裂的这一头还挑着她的身体.另一端却忽然变得柔软,如水中丝带,悠悠然地荡开,在空中飘浮着,捉也捉不住。
婵娟丝毫不敢动,盯着薄白的丝带看了很久,然后放松了,迈开步子,稳稳地踏在暗无边际的虚空之上,并无任何犹疑,继续朝云台方向走去。
“你不错。”那人翻身站了起来,“居然看清了这个地方的本质。”
“本来也就没有什么桥,更无所谓断裂,那不过是一段光而已。这个地方是真正的虚空,甚至连我自己都是空的了。没有实体的重量,所以踩到何处都不会跌落,大可以放心往前走。”
“说得不错,”那人点头道,“你虽然长了一张青族人的脸,但似乎颇懂得一些冰族的巫法。”“我的师父,”她说,“是巫姑瑶姬。”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风黎那丫头肯帮助你。”此时婵娟离他近了些,能看出是个高大而瘦削的男子,脸上有种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造成的惨白,并且也有纯白如银的长发和鲜红若血的眼睛。
“又是翼族人?”她心想,“为什么管风黎叫做‘那丫头’?”
“我是风黎的兄长,叫做风撷。”那人似乎听见了她心里的问题,“自从比丘京覆灭之后,我就奉命在这里看守地宫。”
“奉谁的命?”
风撷微微一笑:“奉谁的命,这就是不能让你们知道的事情之一了。”
婵娟道:“应该就是‘天人’中的王吧?”
“我们天人是没有王权一说的。”风撷说到此处,忽觉失言,不觉自嘲地笑了笑,“姑娘,你是想知道飞鸟之城所掩藏的秘密吗?”
“是的,而且我还想要一张地图。”
“当年你的师父瑶姬闯入这个地方,并且住了三年,我跟她和平共处。”风撷道,“一来因为外面冰结界罩着,实在是冷得死人,也就这里还算暖和点儿。老实说,有冰结界时,连我都不敢上去,在这里面蹲了几十年,真不是滋味儿。今天你们过来,把它给破了,我才出去溜达了一圈儿。说起来还得感激你们。”“不客气,”婵娟莞尔,“那么二来呢?”
“二来她很乖,不像她妈妈。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教养不错,最好也像她一样乖乖的别惹麻烦;三来,她怎么说也是我的外甥女儿,不是外人。当然,你是她的徒儿,算起来也跟我有点儿关系。但要是有点儿关系的人跑来,我都给放一码,这就没完没了。这么着吧,如果你真的能够走到这个云台上面来,我就给你看地图。”
婵娟略微思忖了一下:“您是要给我设关卡?那么您多给我几个关卡也可以。但每过一个关卡,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行不行?”
“好奇心这么强?”风撷皱了皱眉头。
“您同意吗?”若不是因为这神秘的高山腹地原是朱宣的血脉根源,若不是因为冰族的存亡已成为他最大的心事,怕她也不能身赴险地依然如此好奇。风撷冷笑了一下:“那就开始好了。”
话音刚落,变了场景。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场,到处都悬挂着大大小小的齿轮,四面八方的轮子正以各种速度向她滚过来。轮缘上寒光闪闪令人心惊。是一圈锋利的刀片。
她立刻集中精神,调用闪电术。在那些轮子割开自己身体之前,赶着将它们击碎。电光与碎石齐飞,好不惊心动魄。可怕的是,有些轮子被炸之后,并不消失,而是变成轮子粗细的巨大蛇蟒,盘转着继续袭来,长舌吐出浓烈的血腥气。蛇蟒被炸之后,又变为虎豹,奔驰灵动,利爪飞舞,连闪电也不易击中它们。而虎豹之后,甚至另有巨龙出现,血盆大口一开,几乎整个世界都能被它吞下……